后生,若是这般的日子是太守哄骗于我,那我想,再骗久一点,最好到我死的那一天。”
王烈记得自己当时差点掩面而逃,老者的话语朴实,却讲明白了一个道理,读书人高高在上的怜悯,对小民来说,毫无意义。
农庄制度将来会崩溃又如何?小民们是现实的。
小民根本不在乎贵人口中的未来,他们在乎的,是眼前可以果腹的粮食,以及能够取暖的居所。
在乎的是,他们终于有了可以抱团取暖的组织,而不是将他们贬斥为奴隶,可以任意剥夺他们财产的豪强庄园。
从这一点上看,难怪辽东的小民会对公孙度如此敬仰与拥护。
再到后来王烈掌控财部,掌握了财税的调拨发放后,他才渐渐意识到农庄的意义。。
从古至今,小农是最不好申请贷款的一类群体,他们的承受风险的能力极低,且能够用于抵押的资产有限,是最不受资本青睐的人群。
但辽东的农庄却完全不同,各地钱庄皆乐于向农庄贷款,只因为他们有每年稳定的粮食收入,有间断的工业品生产能力,且各地农庄还拥有一些让商贾眼馋的优质资产,比如位于要道的仓库、旅舍、码头等。
仅仅是一个制度转换,小农的命运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不得不让王烈深思其中的道理。
王烈本身是学儒起家,后来接触百家学说,心中自有沟壑。
在王烈从前的朴素观念中,自然而然的推崇自耕农,因为这些人不仅自食其力,还忠于国家君主,且能向国家缴纳税赋、兵源。
而今身为财部,换个角度以经济视角看待自耕农,就会发现这个群体的不稳定,他们承担风险的能力太低,不仅低于早早完成原始积累,能够与官吏勾结完成地方垄断进程的豪强地主,也低于那些投靠豪强,依附托庇于豪强门下的无地农民。
享受自耕农群体带来最多好处的官府,皇权,对这个群体造成的损害反而最严重。
无他,只因为他们最好拿捏。
一场自然灾害、一次突发疾病,一次例行的赋役,都足以让自耕农家破人亡。
王烈停住脚步,眼神放空,神色怔怔,忽地想起家里仆役提起的,农户最喜欢,也是最省心的蔬菜,韭菜。
割而复长,连绵不绝。
王烈蹙起眉头,心中却起了惊涛骇浪,他开始反省自己的初心起来:“原来,在我的心中,从来都不希望小民变得强大。那些悲悯,都不过是高高在上的施舍罢了。”
“原来,我自己也很怕他们,怕这些小民站起来,怕他们骑到我的头上去。”
这一刻,王烈从前作为儒士的高洁消失不见,心中唯有可怜的利己二字,自己原来是这般的卑劣,这些念头,让他保持了大半辈子的心境都差点失守。
.....
府君亲自参加的春耕活动很吸引人,周围看热闹的闲人见到毛驴颠颠的拉着铁犁跑,禁不住鼓掌欢呼。
很快,划归于公孙度手中的田亩便被犁过一遍。
接着便是配有大型犁具的牛耕上阵,这些黄牛并排着,拉拽着改装的耧车,仅仅一个来回,便就完成了翻耕、播种、覆土的全过程。
铁器的富余,使得农业器械得到了更多的升级,这从黄牛闲适的步伐可以看出。
公孙度此刻已经下场,陪着本地的三老闲聊着收成,物价。
“府君,襄平的粮食价格太贱了些,我等去年忙活一年,地里的粮食压根卖不上价。”
一个缺牙老汉,状似无意的说起襄平的粮价,抱怨粮价过低,使得农庄的种地收益有限。
“嘿,姓赵的。别在府君跟前说这些有的没的,襄平的粮价稳定得很。去年夏怎么没听你抱怨粮价低?我怎么记得你当时还说粮价太高,日子过不下去了?还不是嫌钱少,没赚头,贪心不足。”
立时有人出言,拆着对方的台子,指责对方过于贪婪。
公孙度笑呵呵的听着,不时点头,这样的民情他其实知道,平抑粮价,常平仓的作用便是如此。
襄平的粮价去年一年都保持稳定,原因嘛,自然是市面上粮食不缺,这还多亏了高句丽、扶余、三韩等外国的贡献。
“呵呵,诸位,农会的设立,本就是为了解决大家粮食的销路问题。农会将持续以稳定的价格向农庄收购粮食。”
此刻公孙度摆手,制止了众人对那老者的发难,说起农会的作用起来。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了众老者的讨论。
“哦?农会?这我知道,庄子里好像有个这样的牌子。原来是收粮的啊。怎么上回路过,闻着一股酒香,好似卖酒的?”
“嘿,收粮、储粮,酿酒,一条龙啊,不然收那么多粮食作甚?”
“对对,农会也是要赚钱的.....”
公孙度闻言轻轻摇头,农会的作用其实远超这些人的想象。
农会经过一个冬日的积累与筹备,已经搭建了涵括辽地三郡,扶余国、高句丽、朝鲜半岛、青州等地的粮食购销平台。
辽东的粮食外运,外地粮食的内运,同时环渤海区域的粮食转运,皆是通过农会,这样的组织,能让公孙度彻底掌握乱世中最有威力的武器——粮食。
忽地,他发现立在田坎上发呆的王烈,其人眼神空洞,身子发颤,像是遭遇了什么变故似的。
“彦方?”
公孙度上前,抬手在对方的眼前晃晃,试图唤醒他的意识。就在他手掌晃了第二下时。王烈猛然间瞳孔一缩,接着回过神来,弯着腰大口大口喘息起来。
公孙度一愣,很是不解,一脸担忧的看着对方,生怕自己的财政大管家出现什么问题。
待看清了公孙度面容,王烈轻轻拱手,满脸的惭愧:“烈羞愧至极,让主公见笑了。”
“啊?彦方遇到何事,说来听听。”
公孙度闻言,忽地来了兴趣,拉过王烈,二人向着僻静之处挪步,轻声询问道。
王烈的名声公孙度早有耳闻,近些日子从财部的运转上看,其人在政务上才能不输声名,乃是当前辽东郡不可缺少的干吏。
“唔,,实不相瞒....”
王烈沉吟良久,终究还是吐露了自己下心声,他是被自己道德上的谴责压得喘不过气来。
听完王烈的诉说,公孙度表情变得严肃,他忽然意识到,王烈这种天下闻名的名士,其为人还真是名不虚传。
别的不说,王烈话语中强烈的自我道德,让公孙度都感到诧异。
“彦方觉得,自己过于卑劣,其实心底是一直警惕,乃至敌视小民的?从前所谓的爱民都不过是惺惺作态?”
公孙度不客气的反问,让对面的王烈差点喘不过气来,但他最终还是重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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