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郡,襄平
远远看去,襄平城外条块分割的田亩,好似一张纵横交错的棋盘。
而此刻,耕牛铁犁,耧车农夫,犹如棋盘上移动的棋子,一点点在其上行进耕耘。
经过了流水线生产改装,加上各地农庄农户使用反馈,辽东的耧车已经大变了模样,铁制零件增加,加大了器械强度的同时,还减少了农业器械的故障率。
襄平虽然经过商社的大力开发,手工业,水力工业发达,却始终保留着大量的可耕田亩。
农业是一项需要大投入,且收益周期长的行业,而工业,不比农业,只要有活干,就会有持续收益。
去年一年时间,虽然许多农庄在接手商社、郡府的订单中赚得盆满钵满,饶是如此,整个辽东,除了沓氏这个异类,还没有哪个地方的农庄选择舍弃农用田亩,彻底转为工商业为生的。
是故各地农庄,无论平时操使车床多么熟练的工人,或者织布多么精细的妇人,皆裹上了头巾,挽起了裤腿,加入了这场盛大的春耕活动中。
对普通百姓而言,温饱果腹的日子从公孙度分田开始,只有短短一年而已,仅仅是片刻的幻梦,从前长久挨饿的记忆时刻警示着他们,眼前土地、以及地里粮食的重要性。
作为辽地的元首,公孙度自然也参与到了这项重大活动中,他倒没有从前官员那种故意将自个儿搞得一身狼狈,来换取亲民的声名的意图。
深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道理的他,使用的是最新式的铁犁,其前端装有木轮,无论是犁刀的尺寸,还是犁具的角度,都是经过工匠营的多次试验而得。
反正公孙度手里把着犁头前进时,感觉的阻力很小,灌钢的犁刀轻而易举划破板结的泥块,觉得其与前世记忆中的铁犁类似。
“这犁不错。省力!”
公孙度闲庭信步般走在地里,不忘朝身侧的大小官员称赞工部的成果。
他的前方,没有低头安于耕地的老黄牛,而是换作了一头闷头赶路的倔驴。
在民间,驴其实是性价比最高的牲畜。
郡府有做过试验,各类牲畜中,驴的进食量与出力的比值,远远高于牛马,而且驴不仅拉拽,也能驼乘,简直是此时农户们眼中万金油式的牲畜选择。
公孙度面前的拉犁的青驴,看着皮毛顺滑光亮,耳朵高高立起,眼睛有神,不知道被仆役们喂了多少精饲料,这时候拉着铁犁急哼哼的往前冲,若非有人控制速度,这青驴非得跑起来不可。
“主公所言甚是,从前的铁犁使用极其不便。去年北方玄菟郡为了节省时间,直接使用耧车浅耕播种,秋季粮食产量打了许多折扣。究其原因,还是深耕费时费力。有此铁犁,我辽东农事盛矣!”
王烈作为财部的管事,没多少耕作经验的他,此刻也是一身的农夫打扮,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地里蹒跚,嘴里不忘回答着公孙度的话语。
听到王烈的话语,公孙度有些尴尬的侧过脸去,玄菟郡为了节省时间,直接使用耧车耕作,还是他下达的命令。
不过看王烈一脸的感慨。公孙度觉得此人兴许不知玄菟郡的政令出自他手,以为是当时主政玄菟郡的阳仪?
公孙度心中思量中,口中却为玄菟郡的大小官员开脱着:
“嗯,也没办法,当时玄菟郡兵荒马乱,完成春耕乃是第一等要事。至于产量?呵呵,说实话,当时耕地的农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否吃到新粮。”
“主公所言甚是,时移事易,当实事求是才对。”王烈笑着颔首,头上的帻巾被汗水浸湿,在春风里打着摇摆,真就像个中年农夫。
“就是太贵了些。”
他继而摇头,这铁犁哪里都好,就是太过耗铁,若非有农庄包买,小门小户的自耕农是绝对买不起的。
王烈是并州人,这些年走南闯北,去过草原,走过大漠,跨过海洋,见识非一般人能及。
并州其实可耕的田亩颇多,只是都不属于小民。
豪强占据田亩,收纳部曲,修筑庄园,训练庄客,一边抗击边境凶狠的鲜卑、匈奴等外族侵袭,一边凭借手中力量对抗来自洛阳的皇权威压。
无论是并州的环境,还是中原的见闻,都让他意识到了,小民与豪强,从掌握的资源上看,二者压根根本算不上是一个物种。
就比如王烈经手过的铁犁一事,从立项研发,到拿出成品,中间耗费的铁料、大匠的工钱,林林总总算起来,是一个连中原豪强都不愿意投入的数字。
这样的产品,哪怕是制造了出来,也因为高昂的成本,将小民拒之于门外。
没有了利器扶助,小民就更加无法与利用利器耕作的富人、豪强作对,贫富差距会被更迅速的拉开。
却没有想到公孙度通过组建农庄,将小民杂糅到一起,利用农庄这类组织,来包买器械,以及进行其他生产活动。
王烈从前对农庄这种形式是嗤之以鼻的,认为公孙度这是在人为的培养豪强,须知农庄这样的形式,其实就是中原庄园的翻版,不同之处,无非是私有,与公有的区别罢了。。
而集体公有能维持多久?
呵呵,在王烈看来,这种格局总会被某些找到制度缝隙的人所打破,将农庄收入到私人囊中。
这种悲观情绪,曾经一度笼罩王烈,让他对辽东政权持旁观心思,觉得公孙度在瞎搞,辽东终会有折戟沉沙的一天。
但经过王烈在辽地的走访,对农庄庄户的交流,他才猛然醒悟,自己洞察一切的远见,对正在享受农庄制度福利的庄户来讲,屁都不是。
时至今日,他还记得自己与一农庄老丈的对话。
“老丈,这农庄的田亩,其中的百五十亩,说是属于你家的,可是你却不能私自耕作。说是分田,却还要让你等背负债务。说是低税,却要拿走尔等粮食的一半。
而今庄户子弟,天天要为生计忙碌,忙完春耕,就要进车间,忙完车间,又要秋收,一年到头没一日闲着。
这样的日子,真的是你等想要的吗?不觉得太守骗了你等吗?”
王烈的问题十分尖锐,让面前的老丈面色愠怒,拄着木拐的手臂微张,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暴起发难,将面前良心被狗吃了的读书人开瓢。
老者胸腔起伏不定,急促的喘了好几口气,最后看了面前这位虽然作商贾打扮,却不失贵气的中年人一眼,摆摆手道:
“后生,你眼中的好日子,似乎与我想的不一样。
难道要整日里无所事事,却能坐享其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才算是好日子吗?
这是贵人眼中的好日子,从来不属于咱们!
这些日子里,那些从襄平回来的后生嘴里常说一句话,据说是太守亲口讲的:耕者有其田,劳者获其利。
你只看到我等整日忙碌的愁苦,却没有看到我等劳有所获的喜悦。
你只看到今日我等的辛劳,却不知道从前我等忙于田间,地主获利,忙于道旁,官府获利,忙于工坊,商贾获利。
我等今日,忙于田间,是为了那半碗属于自己的口粮,忙于道旁,是因为有可以换取物资的纸票可拿,为了自个儿奔忙,与为了他人,能一样吗?
呵呵,太守骗我又如何?这世上本就没有免费的东西。往年之时,每逢青黄不接,地主家的粮食都是要九出十三归的,勿论田亩了?
再说,分田若是假的。庄内的铁器、刚刚搬入的那先器械,后生用的板车,我等栖身的居所,难道也都是假的?
我只知道,老朽大半辈子在地里忙活,只有在公孙太守治下,才过了几个月人过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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