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长久无人应声。
未几,窗帘被掀起一角,车内堆叠重沓的锦缎中,褚帝缓缓坐起身来,露出似倦非倦的半张脸,刀削一般棱角分明,眉目冷峻,眼神犀利,转眸间自有一股慑人的气势。
他若有所思地扫一眼窗外,线条冷硬的唇角倏尔勾起一抹玩味,“这么说……马上就要见着朕的小九儿了呢。”
君子寰闻言,执缰的手骤地攥紧,眸中精芒一闪,凌厉如一道惊电。
“陛下不先走访两州?为今首要,是应抚恤灾民,以防途中生变。”
褚帝挥一挥手,神情似已倦极,漠然应道,“这事子寰你去做就好,朕乏了,不想再这么疲于赶路。”
“是!”
君子寰敛衽低头,面上不动声色。
“东边可有战报传来?”
不待君子寰回答,他微阖了眸子,叹息般轻道,似是自言自语,“修罗鬼王亲自领军,焉有不胜之理?”
马上的人不置可否,双目冷意淡淡,“罗刹鬼军由来奇兵绝袭,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东夷族人在他们面前不过是草虫蝼蚁罢了,不堪一击。”
褚帝点头,唇角微挑,“北朝皇族里,“修罗鬼王”玄天胤是何等传奇的人物,他手中把持北朝几乎全部的兵力,北朝版图因他而日益扩张,也为此,北帝忌惮他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话锋陡然一转,笑容笃定,“说起来,二郎也断然不是他的对手!”
君子寰瞳孔微微一缩,“陛下似乎……一点都不担心。”
东夷如归北朝所有,如虎添翼,南朝整个东部边陲岌岌可危。
“担心?为何担心?”褚帝朗声大笑,“他是人,不是真的鬼,是人就有弱点!北帝命他亲自领军出征东夷,出了天都那道城门,就绝不会再给他机会回头了!”
君子寰面沉如水,波澜不惊,心下却几不可察地一凛,开口依旧淡静无波,“原来如此,陛下其实早与北帝有约,兵发东夷不过只是一个幌子,北帝欲借我们南朝的力量除去修罗鬼王,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褚帝眼尾自他脸上带过一瞥,犀冷眸心似有微光轻闪而逝,目光锋锐,别有一番复杂的意味,喜怒难辨,“子寰啊子寰,有的时候人太过聪明,并不是一件好事。”
君子寰垂眸,白衫无风自起,面不改色,“陛下教训的是,臣受教了!”
褚帝唇角一扬,语调重又带出笑意,极是愉悦,“朕跟你开玩笑,你别放在心上!想到就快要看到小九儿,朕有些迫不及待,传令下去,让他们走得再快些!”
天暗云低。
陇西的天就如同婴儿的脸,瞬息万变,前一刻还是碧空如洗,阳光灿烂,下一秒就乌云盖地,风雨欲来,变化之剧,直叫人哭笑不得。
密雨如线,细细织出一张网来,勒在每个人的心头。
半山腰一块突出的岩石上立着一个玄甲银面的男子,墨色大氅逆风飞扬,在天际翻涌不息的暗云衬托下,颀长挺拔的身姿如同天神下凡,光芒耀眼。
他抬头仰望朔空,唇边划出一道高傲的笑痕,天地之间仿佛陡然被阳光笼罩,那阳光,来自于砾金的炽阳,来自于破冰的炎日,乾坤之气,尽数凝聚在他一身,远远望去,分明是凌云而生的神祗。
一声刺耳鹰啸划破层云,赢城邺扬起手臂,修长五指在雨丝中优美地张开,好整以暇地看向自高处俯冲直下越来越近的黑影。
那是……
少雨疑惑地眯起眼睛,看着他取下绑在鹰腿上的竹筒,抽出里面纸笺一扫而过,唇边那一道笑痕越发深了。
山下连城吹响鹰哨,一直站在他左肩上的雕奴发出一声欢快的长唳,振动翅膀猛地腾天而起,两只巨大黑鹰在空中相聚,回旋盘绕,宛若久别重逢的老友,无比亲密。
赢城邺回头,见少雨面上恍惚不解,淡淡一笑,道,“它们本就是一对,我从小便养在身边。”
少雨抬头望向半空两只翱翔的黑鹰,清澄的眸中微透一丝难掩的羡慕,多想能像它们一样,有朝一日,自由自在地展翅高飞。
山下不远忽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少雨站在高处,可以清楚地望见蜿蜒的山道上,一队快马自远处飞驰而来,跑在最前方的马上,来人一袭白衣胜雪,衣带当风,轻云过袖,说不出地潇洒俊逸。
少雨呆了一瞬,一颗心骤地提到嗓子眼里,她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急切地朝前方突出的岩石奔过去。
“师傅……”
怎么会?怎么会!
她双眼迷蒙地摇头,惊与喜在她胸口瞬间流淌汇聚成了一股洪流,面颊因激动而变得绯红,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君子寰似感应到了她的存在,猛地一扯缰绳,自马上昂起头,看清楚岩石上那一抹倩影,唇角倏尔轻扬,一笑间,眸光熠熠夺人,直令天地失色。
“少雨!”
少女含苞待放的妩媚娇妍不知何时已全然绽放开来,他抚育了六年的小东西,在他不在身边的这段日子里,正以惊人的速度蜕变,而今,她出水芙蓉一般站在他的眼前,天然无雕饰,美得叫他屏息。
“少雨!”
他情不自禁向她张开双臂,以一种迎接的姿态,温文俊雅的眉目间,是前所未有旁若无人的炽烈,“少雨,跳下来!”
少雨哽咽地点头,如着了魔般,一步一步,缓缓踏上那岩石边沿。山风如醉,拂动她丝缕额发,整个人轻盈地仿佛就快要飞起来。
此时的她,心中满满的,就只剩下了师傅一人,她望着君子寰,面上悲喜交集,似乎依然不敢相信面前的人是真实的,那双眼里光华明灭,折射出一种婴儿般的稚嫩与脆弱,怎不惹人疼惜?
是他,真的是他!
心弦震颤,再也顾不得其它,她倾尽全力,纵身一跃。
身躯腾空的刹那,背后却传来破空声响,不待少雨回头,一道黑影急掠而至,玄甲银面,身若鬼魅,长臂灵蛇般舒展,不由分说将她卷入自己的胸口,只这一瞬,两个人从天而降,稳稳落在君子寰的马前。
待得站定,少雨方回过神来,不由惊喘出声,脚步些许虚浮,随着惯性不受控制地向后倚进赢城邺的怀中。
君子寰张开的双臂便这么陡然间僵在了半空,面上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淡淡失望,他翻身下马,急急踏前一步,却被目中所见惊得定在当场。
赢城邺一手勾起少雨纤细的腰肢,那样自然而然,像是丝毫不觉得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做有何不妥……即便少雨一身男装打扮,也全然不令人感到突兀。
他们……
袖下双拳蓦地攥紧,君子寰长眉蹙拢,眸中生出一丝惊怒。
赢城邺似是看穿他心中所想,薄唇轻勾,邪冷一笑,长臂猛然施力,将少雨圈得更紧,继而扬眉挑衅地望向他,眸中风云暗涌。
君子寰沉默片刻,自阴霾处勉强绽出一丝笑来,那笑温和,目光却分明如刀一般凌厉,眼底有看不见的杀气稍纵即逝。
无声的暗潮汹涌,激荡起彼此衣袂猎猎。
少雨丝毫没有察觉出两人之间的异动,她靠在赢城邺的怀里恍惚失神。
直到这一刻师傅近在咫尺,才发现长久以来自己有多么的思念他,仿佛离家日久的孩子终于见到那个最依恋的人,此时此刻,只想狠狠扑进他的怀抱,重新寻回往日的温暖与安心。
君子寰深邃的眸底锋锐微绽,唇间掠出一刃淡笑,目光从赢城邺脸上收回,温柔地看向他怀中的少雨,轻唤一声,“少雨,来,让师傅好好看看!”
少雨浑身一震,眼泪刹那决堤,她猛地自赢城邺胸口挣脱出来,毫不犹疑投向师傅的怀抱。温暖气息,如此熟悉,瞬间将她包裹。
“师傅……”
君子寰微笑着将她按在胸前,抬头,唇边笑意无声无息地扩散。
这一局,胜负已分。
乌云蔽月,遍地萧索,阵阵阴风刺骨。
娘子关前的旷野上,一片战火狼籍。夷水被鲜血浸成腥浓的赤色,岸边断戟残剑,遗尸枕藉,这里之前显然经历过一场激烈的大战。
已经夜深了,白日杀伐惨烈的战场此时沉寂无声,远处的娘子关巍然伫立在夜色中,宛若沉睡中的巨人。
忽然,一缕幽咽的琴声响起,仿佛从遥远的地平线飘渺而来,乍然惊破夜色。
正在清理战场的士兵心中皆是一动,纷纷直起身子。
一曲古调,如泣如诉,在战场上空回荡不息,白日的烽烟尚未散尽,茫茫旷野一片萧索的沉寂,唯有这琴声和着黯淡月光郁结在每个人的心头。
暗夜深沉,营中值夜的士兵一起仰头望向天幕,屏息静气地侧耳倾听。
琴声低徊,撩动人心,他们的眼睛,不约而同地被瞬间涌起的沧桑肃杀覆盖。
人生百年,如梦如幻。有生有死,壮士何憾?
却在此时,琴音陡然变调,节节攀高。
银瓶倾,铁骑出,漫天残云如涌,波澜起伏,壮士断腕,豪情犹在。营中每一个醒着的士兵无不被这琴声鼓舞,胸口一腔热血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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