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了,真的乱了。
“放开九公子!”
顾覃川的放诞狎昵一瞬激怒了所有人,无数箭锋密密麻麻对准山下,陇西军在包围圈中难以施展,箭若离弦,必然瞬间死伤无数,血流成河,由不得他们不心生胆怯。
“好一个嬴六郎,果然名不虚传!”
顾覃川抬起头,眨眼间那些恣意的邪气全都不见,笑容冷冽,如覆寒冰。他一手将少雨双腕反剪在背后,一手狠狠箍起她下颌,“想杀我,你手里的箭需先穿过他的身体!”
扑面如潮的杀气猝然一滞。
天际翻卷的黑云,仿佛也在刹那间压低了数丈。
少雨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笑颜倏然绽放,那一时刻,周身如有光华流溢,不可直视,更将周围令人窒息的阴霾逼退。
士兵们望着她,一时都只觉目眩神迷。
头顶黑云急速变幻,风起,一阵紧似一阵,偌大虎跳峡,一时间寂静无声。
她仰起头,直视眼前这个神情莫测的银面男子,一双明眸,静如止水。
什么也不必说,她已懂了。
幡然醒悟的时候,终于发现,有些东西被这个人一手扼杀在了萌芽中。
也好……
至少从此她可以不必再迷惑下去。
也不会乱了,永远不会了……
亲者痛,仇者快。
由这一刻起,她偏不叫他如愿以偿!
“放箭!”
她一字一顿,缓缓道,优雅颈项仰成无惧弧度,语带挑衅。
凝神看他,毫无一丝退怯,目光明锐如炬。
那是愤怒,喷薄欲燃的愤怒。
赢城邺面无表情,眸色微沉,只静静望着她,不说话。
“六哥,你还在等什么?放箭!你费心筹谋,等的不就是这一刻?迟了可千万别后悔!”她大笑起来,语声不无讽刺,那一脸的明光照人,眉宇之间,杀意刚烈决绝,玉石俱焚。
笑声未歇,顾覃川面目越发寒戾,一把用力扼住她咽喉,在她耳边狰狞地道,“你不怕死?”
少雨被他扼得不能喘息,冷嗤一声,笑着艰难嘲讽,“难道你怕?”
趁他微一愣神,奋力一挣,深吸一口气,再向山头嘶声高喝,“你们还犹豫什么?他在我们的军粮里动过手脚,过了今日,你们就再没有机会了!刑将军和聂将军的死你们都忘了吗?此刻不报仇,更待何时?”
那一股全然抛却生死而一往无前的凛然气势,震慑当场。
弓箭手们都将目光纷纷投向赢城邺。
这确实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西路军到如今已再没有后退的余地,错过了,一切将无可挽回。
赢城邺于山头冷冷俯瞰众生,因她的话,眸中掠过一抹暗光,凌厉到不能再凌厉。忽而扭头,再也不看少雨,厉声一喝,“放箭!”
少雨蓦地扬头,身体里的血液刹那逆流,她死死咬紧了牙关,唇边却有一丝笑意氤染,仿佛如释重负。
“六哥,你疯了吗?”一个人影猛扑上来,被士兵们迎面拦下,云昭双目赤红,不顾背上棍伤,开口已是声嘶力竭,“你会害死少雨的!”
他一把甩开众人,一个踉跄跪上前去,“六哥!”
大敌当前,军令如山,绝不可违!而手中这一支箭要怎样的勇气才能射出去?弓箭手们张满了弓的手开始颤抖,迟迟不能放出。
赢城邺冷笑一声,猛地拂袖将他甩开,薄唇如削,弯出冰寒的弧度,断然斥道,“你们都聋了吗?放箭!”
“六哥!”云昭目眦尽裂,绝望大吼,眸中一瞬杀气暴涨,他自地上腾身而起,想也不想咬牙便欲往山下冲。
“你们要射,就连本将军一起射!”
“七哥……”
少雨仰面,冲他拼命摇头,喉中哽咽难言。这一刻,她已经可以认定,云昭对她,是真心的,能够为她甘愿放弃自己的生命,该是怎样的一份深情?
云昭没跑出几步,便被几名士兵自背后扑倒在地,几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将他制服。少雨望着被压制在地兀自拼命挣扎的他,泪水悄然滚落面颊。
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顾覃川鼻间轻轻一哼,他下巴微抬,一脸不甘看向赢城邺,悻悻地道,“够了没?本少爷认输!”
似在意料之中,赢城邺勾唇,扬手一挥,止住弓箭手。
情势陡然逆转,一切快到令人措手不及。
少雨缓缓阖目,心下终是一松。
又赌赢了……
再睁开眼,山风扑面,抚平泛潮心海,有目光灼灼凝在她脸上。
抬头,两两相望,彼此皆是心照不宣。
赢城邺站在那里,身形峻拔,傲若临渊,他定定看着她,唇抿至紧得不能再紧。
方才一幕,凶险如斯,顾覃川行事放诞不经,若是一股邪性上来,真的打算玉石俱焚,那么她……
眼前,这个素来讨厌他抗拒他的倔强少女,仿佛与以往不同了,绝色容颜依旧,然那双明亮的眼眸中,熠熠流火,照得见俗世沧桑红尘万丈,照得见天地轮回亘古乾坤。
心底似被不知名的东西大力击中。
他微阖了狭长双眸,几乎是狼狈地偏过头去,避开她的凝视。
原来他赢城邺也能有这样惨败的时候。
败给她清澈不染纤尘的目光,也败给……自己的心。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令道,“去,收缴兵刃,羁押俘虏,接应……九公子!”
说这话时,眉心突突直跳,一丝恼怒悄无声息掠过眸间,天下间,还从没有哪一个女子似这一刻似这般撩拨过他的心神。
原来,之前的一切,并不是错觉。
不是挑逗,不是戏弄,不是冲动,不是一时之念。
而不是……恨。
可是不恨……可能吗?
他自嘲地勾唇冷笑,在又一次利用她伤害她之后,她怎么还能不恨?怕是……该越发讨厌他了吧……
恨又如何?恨亦何妨?若是这恨能将他深深刺在她心上,那就,恨吧……
他不在乎!
顾覃川离去之前在她耳边轻笑,顽童一般神采飞扬,语声里,满是引颈就戮的淋漓酣畅,全然不似一个败军之将该有的举止神情,“你等我,还没有结束呢……”
少雨怔怔立着,身边是井然有序各司其职的人群,她站在那里,像一只被枷锁困住的小兽,举步维艰。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她一人,四周皆是迷障,魑魅魍魉,欲要将她吞噬,她再也走不出去……
凉意从心底漫上来,点点弥散,渗透了全身。
却在此时,有一个人迎面扑上来,猛地将她拥入怀中,那样用力,像是害怕再度失去她,“少雨……”
云昭的声音在颤抖,她清楚地听见他胸腔里滚烫而有力的搏动。
原来不是只有自己……
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瞬间,只觉一股无比温暖的气息将她包裹,她恍惚失神,唇边,却绽开苦笑。
这样的深情,她何以为报?
可这时候,她只有他了,不是吗?
遥望人群中旁若无人紧密相拥的两个人,银面男子的眼底渐渐蔓延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冰冷。
他已经确定,她是他想要收降的女子,他绝不容许她心中再有别的男人,有一个,他拔一个,哪怕已在她心上扎根,哪怕拔出来时连皮带骨,血肉模糊……从这一刻开始,他要让老天也知道:她只属于他一个人,纵是逆天亦无惧!
五月初十,笼罩虎跳峡长达半个月的阴雨霾雾终于被光耀夺目的朝霞彻底驱散,蜿蜒于谷底的湄沧江水也在初升的阳光下漾出碎金万点。
赢城邺双手环臂斜倚船栏,长眸浅阖,漠然睨视远山。
涧隔两岸,风过留痕,波浪带动船身上下起伏,连城默立在侧,眸光随之倏忽悄闪。
主子以这样的姿势站了许久,凝定如一尊冰冷的石刻,若不是那一身玄黑风氅逆风猎猎张扬,刚从船舱走出来时,险些以为他与远处冷峻峭拔的群山融为了一体。
主子似乎变了,哪里变了,他说不出,那双冰封至今的眼眸而今暗生微澜,仿佛深邃无垠的夜空突然之间风掣星驰。站在他面前,明明咫尺之距,却只觉遥远至极,他的心思,也更加的难以揣摩……
头顶掠过一声尖锐长鸣,乍然打断他的沉思,抬起头,雕奴俯冲下来,翅膀收拢落在他伸出的右臂上,利爪之间绑着一支细长竹筒,刚取出竹筒里的纸笺,一股劲风扑面,赢城邺已长身立于他眼前。
“主子!”
他将纸笺双手捧上,赢城邺迅速展开,神色渐渐冷下去。他抬起头,纸笺在掌心被慢慢揉得粉碎。
连城拧眉,心中一凛,只觉主子微微眯起的眼中忽然透射一种野兽般危险而冷酷的光芒来。
这样的眼神他太熟悉不过,每一次大战之前,他都能从主子的眼睛里看到,那是一种嗜血的兴奋,只一眼,便叫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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