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雨闻言猛吃了一惊,匆忙抬眸时正对上一双陌生的幽静的眼睛。
一袭素袍,一支木簪,通身再无其他赘物,身旁是面容冷峻眉目无情的天子,他却衣襟如水,眼神悠悠,尊卑不形于色,像是在以止水之态,冷然观春秋。
人与人的相逢,似乎总有定数。少雨避开他的注视,垂下头去,此时的她绝想不到,往后的人生会因此而掀起怎样的狂风巨浪。
“好了静言,军中事物繁多,朕也就不留你了,你先去吧。”褚帝拂了拂袖,也不看他,表情很淡,仿佛刚才的那一番言笑晏晏只是一种假象,镜花水月一般,稍纵即逝。
“你随朕来,朕想让你见一个人。”
说着,转身便走。侍立在侧的宫人由始至终都不曾抬头,亦步亦趋,影子般跟在他身后。
少雨慌忙起身跟上,忽然想到什么,扭头望向来路,却见那叫静言的男子也正于阶下仰面看她,似是预料到了她会回头,笑得一脸笃定而又别有深意。
那一张脸,近看并不十分出众,然而此刻他就站在那里,衣襟随风摇曳,远远看去,气度竟是不凡。少雨怔住,恍惚以为自己见到的是另外一个她熟悉至极的人。
男子在她的注视下含笑转身离去,广袖飞扬,飘然若仙。
“发什么呆,还不快走!”
一个小太监赶来扯她的袖子,少雨这才回神,抬头却发现褚帝一行早已经走远。
“我们这是往哪里去?”
那小太监一边气喘吁吁地小跑,一边没好气地道,“还问,跟上就是,我要是不回来叫你,一会陛下回头见不着人,又该连累我们遭殃了!”
少雨见他年纪不大,长得眉清目秀,这会又鼓着个腮帮子气哼哼的,模样煞是可爱,不禁展颜而笑,露出一排贝齿。
而与此同时,在通往霁风亭的另一条路上,长裙曳地,环佩叮当,一行人几乎和少雨同时赶到霁风亭外那排既高且长的玉阶前,少雨抬头与来人对视,只一眼,便如罹雷亟。
“你……”琳琅同样吃惊不小,才唤出一个字,便再也无法启齿。
短短几日,她已不再是从前醉东风里那个名满帝都的绝色清倌,甫入宫,便受封后宫正一品的四妃之一淑妃,褚帝赐她一个“兰”字,想来如今已是宠冠六宫。
琳琅眼眶骤红,颤抖着唇似要呼唤什么,却始终都不得出口。少雨也有满腹的话想要问她,问她过得好不好,问她顾少的姐姐,位列四妃之首的德妃有没有因为那件事而百般刁难她,问她褚帝是否对她怜香惜玉……
可是,不能问,亦问不了,答案就摆在眼前,琳琅在后宫的境遇便是掰着脚指头也能猜得出,而褚帝向来冷血无情,心狠手辣,再艳绝天下的女子之于他,都只是玩物,她又怎么能好?
问了,只会徒增彼此间的离情与感伤。
少雨硬下心来敛回目光,毅然后退一步,拂襟下拜,“微臣参见淑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一句话,拉开彼此的距离,自此,她们之间,隔着山高水长。
琳琅垂眸,面上表情一瞬僵硬,广袖之下,嵌宝攒珠珐琅护甲戳进掌心,那一种痛,深入骨髓,贯彻心扉。
褚帝让她见的人,难道就是琳琅?
少雨暗暗心惊,百思不解其意。正恍神间,却听淡漠的一声,“爱妃怎么了?不舒服?来人,传太医!”
琳琅愣怔,肌肤下似渗入冰雪,有种消融般的脆弱,却也只是那么一刻,恍若错觉,眨眼间,她已正色如初,“陛下多心了,臣妾没事,只是……”
“只是见了故人,欢喜得说不出话来?”
褚帝不由分说接过她的话,勾起唇,一脸似笑非笑,“这几天,朕见你每到无人时便郁郁寡欢,恰好今日少雨入职,朕便想让你们见上一面,毕竟你们曾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少雨之前又为了你误伤那顾家大少的眼睛,想来情谊一定不浅……”
话未说完,琳琅手中白瓷茶盏哐当一声坠在面前桌案上,顾不得滚烫的茶水溅了她一臂,慌忙敛衽跪下,语带凄凉,“臣妾未入宫前虽沦落在醉东风里以卖艺为生,却从来都恪守妇道,守得一身清白,当日若非少雨君出手救了臣妾,只怕那顾少便……便强抢了臣妾做他的第八房小妾,臣妾也就……也就再不可能侍奉陛下了……”
琳琅掩面饮泣,柔若一枝梨花带雨,惹人怜惜,“臣妾在家乡曾经有过一个弟弟,那年乡间瘟疫横行,一家子去的就只剩下了臣妾一人,之后臣妾逃难来到帝都,就此安顿。臣妾比少雨君还要虚长两岁,一心只当他是弟弟,臣妾与他之间的姐弟情谊日月可鉴,陛下若然听信什么人的挑拨,误会了臣妾与少雨君,那臣妾唯有在陛下面前一死以示清白!”
少雨心思极快,霍地起身挡住琳琅,“娘娘何出此言,难道当初好心出手相救反倒错了不成?谁人乱言污你清白,叫他冲着少雨来!那顾少强抢民女本就罪有应得,少雨已赔给他顾家半条命,还嫌不够吗?娘娘是陛下御笔亲封的一宫主位,谁敢诬蔑娘娘,便是指责陛下识人不清……”
话未说完,褚帝扑哧笑出声来,目光扫过少雨,内里凌厉一如往昔,语调却是淡然,“好了,这其中的内情朕很清楚,也并没有责怪爱妃的意思,快起来吧!既是子寰选中的人,自然万里挑一,朕很放心!”
两旁宫女忙上前将淑妃搀扶起来,少雨俯身拜倒在地,“臣一时冲动口不择言,失了礼数,请陛下责罚!”
褚帝眼尾斜斜一挑,别有深意地道,“难道说次次见朕你就只会请罪不成……”
这话听着倒似有些暧昧,少雨一愣,面上些许错愕,一时忘了尊卑抬眼去看,却见那迎面而来似有若无的笑意里透出锋锐寒芒,刹那而过,叫人暗生敬畏。
“陛下……”
身后有人战战兢兢地开口,瞬时搅乱了萦绕在两人之间那股无比微妙的气流,少雨循声望去,正是之前折回唤她的那个小太监。
褚帝端起茶盏,吹了吹,轻抿一口,头也不抬,冷冷道,“怎么了?”
“这……”小太监似有些为难,见褚帝扣在杯沿的手不经意地一顿,骇得慌忙伏地磕头,“是……是玉粹宫,德妃娘娘身边无故死了一个贴身服饰她的宫女,尸体是在北苑的荷花池被发现的……”
“北苑?”褚帝冷哼,“宸妃的地界?”
“是!”小太监继续道,“因这宫女是德妃娘娘还是顾家小姐时便带在身边使唤的丫头,主仆感情甚笃,如今不知为何莫名溺死在北苑,德妃娘娘悲愤难当,命内侍监的人将宸妃娘娘羁押起来,听说……听说还动用了……私刑……”
“好啊!”褚帝冷笑轻嗤,玉瓷茶盏啪地搁回面前几上,“还真把自己当成是六宫之主了,宸妃呢,怎样了?”
“宸妃……宸妃她……”
“说!”
小太监哽了哽,忽地涕泪纵横,匍匐着膝行至褚帝脚边,“娘娘受惊过度,又兼身子娇弱经不起用刑,当场便……便下红不止……”
身后淑妃低低一声惊呼,以袖掩口跌坐在凳子上,脸色煞白,似是不敢相信,“宸妃姐姐莫非……”
小太监砰砰叩头,那响声入耳,唯觉惊心,“是,太医说,娘娘有孕不足一月,胎儿如今已经……已经没了……是北苑一个宫女拼死逃出来报的信,刚刚被禁卫军拦在了乾元殿外,若不然,只怕知道这件事的人都……都……”
言下之意,德妃还妄图杀人灭口,利用一己之力将这件事压下去,早就听闻后宫向来是不见血的沙场,如今一见,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想到这里,少雨不由侧眸望一眼琳琅,眼底满是忧心忡忡。
因为这一次的事件,德妃正一品的妃位被削,贬入冷宫思过。谋害皇嗣本应凌迟处死,却因文定公与兵部尚书御前双双负荆求情,看在文定公以老迈龙钟之身涕泪横流,直言欲代孙女一死,褚帝方才勉强饶她一条性命,只是从今以往,顾氏一门再也不复昔日风光,恩宠已衰。淑妃一跃成为四妃之首,宠冠六宫,而朝堂上,君相之势,盛极一时。
帝都的春,今岁也是迟了。九曲回廊外,阳光疏淡,照在檐间未曾褪尽的残雪上,剔透光芒点点折射,落进不远处几名扫雪宫女的眼睛里,端的是水波潋滟。
宫女们瞧见少雨自回廊尽头走来,匆忙屈膝行礼,有几个忍不住抬头,偷偷觑向来人,谁知便是这么不经意地一瞥眼,心神大震,不能动弹,眼前俱是恍惚,脑海里只觉那少年肤光胜雪,眉目如画,一眼望去,恍似极英气的少女,那样的一种美,雌雄难辨,扑朔迷离。
少雨远远就发觉有人在看她,循着那几道视线望过去,几名宫女慌得纷纷垂下眼睫,被她这么淡淡一扫,各自心头小鹿砰然乱撞,一时竟都红了粉腮。
少雨抿唇一笑,权当没看见,目不斜视地经过她们身边,走了没几步远,几句窃窃私语便随风送到了自幼习武的她耳中。
“那个就是姬少雨吗?世间竟有男子生得如此貌美,真是不可思议!我在入宫前就听说过一句话:男生女相,不是王侯,便是将相。看来他啊,日后也将深得陛下宠信,是个非富即贵的人!”
“你们瞧她,这春天都还没到呢,就已经春心萌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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