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几个宫女闻言咯咯笑成一团,先前那人羞答答又道,“美则美矣,在我心中,也只是排在第二。”
一人好奇地问,“第一是谁?”
“真笨,自然是那个她只看过一眼便魂牵梦萦思念至今的六郎了。”
“是啊是啊!”另外一人雀跃地接口,旋即低声,似已羞稔之极,“此生若能得六郎一回顾,便是死,也值了。”
话音一落,几名宫女竟都沉默下去,各自感怀心事,郁郁无言。
少雨放缓脚步,心下大奇,她们口中所提的“六郎”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脑中忽有光亮一闪,霎时想起先前褚帝在她面前同那名唤“静言”的男子所说的一句话,“静言啊静言,朕瞧着他把老六都比下去不少,你觉得呢?”
难道六郎便是他口中所提的这个老六不成?
到底是少年心性,越想便越发好奇,待得信步踱出回廊,眼角余光蓦地瞥见身前不远立着一道人影,抬头一看,素衣寡淡,面容却极为清俊,一双眼睛尤其睿智有神,此时正定定望着她,眸底隐带一丝笑意。
少雨走上前,抱拳拱手,嘴巴张了张,竟不知该唤他什么,颊上登时红透。
“叫我三哥就行。”来人看出她的局促,温和一笑,见她随即诧异地瞪大眼睛,微笑着解释,“我姓方,名静言,八个人里排行第三,你是新来的,年纪又是最小,论资排辈,难道不应该叫我一声三哥么?”
少雨微怔,待得反应过来,抿唇莞尔一笑,开口轻唤,“三哥。”
“走吧,我们出宫。”
少雨闻言一呆,见他转身欲走,急道,“三……哥,这是去哪儿?”
方静言头也不回,“醉东风。”
夕阳西下,醉东风里早已是灯火如昼,美酒飘香。将马随手交给小厮,少雨忐忑不安地跟在方静言身后,一脚刚一踏入轩阁,只听一人粗声嚷道,“三弟做什么去了,叫咱们干等他这么久,你们瞧瞧,我饿的都已经前胸贴后背了,放着面前一桌喷香的酒菜吃喝不得,这不是折磨人是什么?”
声如洪钟,一听便知内力浑厚,少雨心念一动,想到即将认识的一众人,不由得屏息静气。
“来了来了,大哥莫急,我先自罚三杯!”方静言笑着迎上去,走得急了,腰际一枚环形玉佩啪嗒落在地上,少雨慌忙低头去捡,起身时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三哥……”
话音一落,席上谈笑之声戛然而止,少雨怔在原地,只觉数道目光齐齐向她射来,如箭如矢,有的惊讶,有的诧异,有的探究,甚至有的……鄙夷。
“笑话,你算什么人?三哥也是你能叫得的?”一人拍案而起,面前酒杯被他震翻,杯中酒水瞬时倾满一桌。
少雨呆呆站在中央,惊得手足无措,一颗心突地沉下去。
烛影摇红,原本兄弟之间其乐融融的欢聚场景却因为她的出现而变得极其尴尬,她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站在这里,她想离开。
“七弟,不得无礼!”方静言微一蹙眉,望向说话之人,“是我让他这么叫的。”
“三哥,凭什么,你见过皇上?难道说皇上他……”那人愤懑叫嚷出声,“这不公平,他有何资格!”
忽地探手伸向腰间,锵地一声,引剑出鞘,剑尖微颤,直指向她,“就凭你也想与我们兄弟齐肩,有没有那个能耐,先问过我云昭手中的这柄剑再说!”
少雨倒吸一口冷气,满面惊愕,眼前却又一花,一道人影自席间利落闪出,不由分说拦住他,“七哥,先别冲动,既是皇上的意思……”
“你少插嘴,平时也没见你这么多话,怎么,也想要他叫你一声八哥不成?”云昭咬牙切齿,手中长剑剑光森寒,话一脱口,自己先就冷笑出声,“你若真爱听,我替他叫都成,八哥,八哥!”
粗着嗓子连叫了两声,鹦鹉学舌一般,旁人一听便知他是故意的,谁不知道八哥是黑八鸟的学名。那人闻言脸色便有些发青,忍了片刻终是闷不吭声地退去一边。
少雨只觉得头疼,又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是自己连累了人家,待要开口却见云昭手腕一抖,一道剑光乍起,耀如匹练,隔空直刺而来。
这一剑,迅疾,狠辣,不容情。
她提气飞身急退,那剑却似有一股粘力,紧紧追随着她,几番闪躲下来,因她赤手空拳,饶是轻功尚佳,动作仍显得颇为狼狈。
直到再也避无可避,后腰猛地撞上案桌,那道寒芒扑面而至,竟是直欲取她性命。
少雨心知不妙,却也无计可施,索性咬牙把心一横,闭上双眼,此时已能感觉到那剑尖离自己的眉心,不过寸许,如若再要往前,定然血溅五步,命丧当场。
命悬一线,反倒平静下来,心如止水。
云昭呆了一瞬,望着琉璃灯下这张不染尘色的清颜,虽则苍白如雪,却宁定得仿佛置身世外,瞳孔不禁一缩,持剑的手亦有些轻颤。
电光火石之间,耳际响起飒飒破空声响,一点银芒挟着劲风由远及近,叮地击在剑身上,嗡嗡之声震得少雨耳中一阵刺痛,那剑也随之铮铮然荡开去。
云昭虎口一麻,长剑脱手当啷坠地,只觉自己半条手臂险些没了知觉,慌忙以指点住穴道,踉跄后退半步。
面前杀气陡然消弭殆尽,少雨霍地睁开眼睛,心下大为惊骇,如此强劲霸道的内力,她至今还是第一次见识到,一时不由得对门外的人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
多年以后回想起来,如此夜晚,烟绯色的烛光透过琉璃灯盏,轻飘飘地散开,眼前的一切恍如隔雾探花,花朦胧,人亦朦胧,而接下来的邂逅,亦正是她往后的一生发生巨变的瞬间。逃不开的宿命,无从选择。
“小七又淘气了!”
语声低醇,极具磁性,却分明蕴含一种力量,能令人不寒而栗,
那人,一步步的,悠然踱近,她先是看到半张妖冶的银色面具,再是邪魅的眸,薄削的唇,如雕凿般精致的下颌曲线,还有那一袭玄黑色的锦织官袍……倨傲的,冷漠的,不屑的,犀利的,逐一显露出来,突然就觉得心悸,微微垂眸,不敢再看。
正是为琳琅打抱不平的那日,在醉东风里偶遇之人。而自他周身散发出来的那股王者气度,她虽然只看过一眼,却早已经铭记于心。
“不是说冥衣卫有事来不了了?来人,再多抬几坛酒来!”
端坐正中的大哥宣肃起身迎向来人,其他几个原本正喝酒看热闹的亦随之纷纷离开案桌,态度竟似颇为恭敬。见此情景,少雨心中的那份好奇不由得又暗暗加深了几分。
“六哥,我吓唬吓唬他罢了,你怎么下这么重的手,真疼死我了!”云昭左手托着右肘,年轻而英俊的脸上满含委屈,没了先前那股气势汹汹咄咄逼人的气势,此时看来,倒更像个孩子。
“你平时欺负欺负老八就算了,见了外人也这样,没得给大哥丢脸,我这是替大哥教训你!”声如冷泉泻地,令人心神一振,男子潇洒一撩衣襟坐于宣肃下首,端起面前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意态闲散不羁。
“别管这臭小子,我都见怪不怪了,这几天我倒是寻思着,也该给他娶一房媳妇儿让他好好收一收他那野性子了……”宣肃落座朗声笑道,见云昭撇着嘴直跺脚,笑声愈发洪亮。
底下众人亦被云昭的模样逗乐,一时你一言我一语,都拿他打起趣来。
少雨被冷落于一旁,神色平淡,无甚表情,只咬牙耐心站着,胸口却似揣了一只小鼓,咚咚地敲。
他必是那些宫女口中所称的愿为之一死的“六郎”无疑了,这样的人,光是带着面具便已能如此令人目眩神迷,那么面具底下的那张脸……
从小到大,她一直单纯地以为,师傅便是这世上最最出色的男子,帝都未出阁的女儿家无不以嫁入相府为她们一生的梦想,却不曾想,世间竟还有这样的一个人物,罂粟一般,如迷似雾,诱人一点一滴深陷,沉沦。
抬眸间,目光恰与对面一人接上,她收敛心神,冲他微微点头示意,抿唇淡然一笑,以谢他方才肯出言相帮,而不似其他人,只冷然作壁上观。
承冲面上一红,慌不迭地垂下头去,他在八个人当中排行老幺,品性亦是最木讷憨厚,少雨已然看出他的脾气,自顾自地笑笑,浑不在意。
耳边倏忽传来一声轻嗤,划破空气,“陛下真的这么说?我看也就一般般吧……”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传入少雨耳中,少雨错愕回眸,正见三个人的目光齐齐射来,说话的他斜倚于案旁,左手五指搁在曲起的左膝上轻敲,薄唇轻勾,笑得些许惫懒,琉璃灯火潋滟,衬得他脸上的银色面具愈加夺目,面具下的眼神却是极深凉的,自她颊上凌厉划空而过。
方静言笑着走近,很自然地牵起她一只手,将她引向主位,依座次为她一一介绍。
“来,这是大哥宣肃,这是六哥赢城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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