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啊……”
倉轻呼着,可那个瘦骨嶙峋的苦命人没有回应,甚至不敢抬头望他。
“别害怕,小米,我不会……”
倉不甘心,希望轻轻扶住他的肩膀,没想到却换来一阵更剧烈的挣扎。
“还有两期!还有两期!”
萎缩到真如米粒一般纤细的小米突然失心而恐惧地大叫起来,紧接着开始在他破烂褴褛的衣裳中死命翻找。
他的动作很慌张,像丢了魂一样。
最后终于掏出一张揉皱发黄的纸来,却当成至宝似的双手捧起,直到高过头顶、压低身子,仿佛卑微的奴隶在向主人呈上路边发现的钱币。
见我们没有反应,他更大惊失色。
连忙将纸放在自己污糟邋遢的胸前贴平摊整,两眼是泪,嘴里仍在念叨着:“还有两期!还有两期啊!”
这时我才发现那张纸正是他的清算豁免证,其行款字迹虽已模糊,但公戳钢印却保留得清晰可见。所以他嘴里不停念叨的,无疑便是自己“法律上”所规定的剩下的时日……
瞬间,鼻头酸胀,我想起了老伯。
倉亦以手掩面,几近跪地与小米平视。
“小米,看清我,我……我是……我是哥哥啊!”
他以一个少年般的口吻柔声说道,但语气中因沉重岁月所造成的肝肠寸断及迟疑、犹豫并内疚、躲闪尽皆无法掩盖。
最末顿顿地讲完。
仅有那么一瞬间,小米像是变成了座凝固的雕塑,然后再融化,眼里又闪过一丝光芒,但全都是转瞬即逝的。所有充满温存的特征尽在两秒内便通通拧转一百八十度走向了极端的对立。
他看着倉,不再低微或动容,反而像是在看一个天大的谎言、像是在目视一个把所有美好事物恶蚀成废土的魔鬼。
见此我无比心碎。
因为相同感受的体验曾一样不少。
我深知这种滋味!
这是旧时同甘共苦,如今却身处两个截然相反之世界的人对视时所产生的不解。无论是劳累、厌倦、困苦还是彷徨、无助、惊愕,似乎皆被一次身不由己的“背叛”给放大了几百倍,以至于最终变成足以摧毁任何交情的重磅炸弹。
我不知道倉是不是自他被收入编制以后第一次回到这里,但就我而言,的确是隔了整整三个恒星周才悻悻回到拐角巷,且在毫无防备中与老伯重逢的。
惭愧地说,这么做需要很大勇气。
而问题就在于,那一次的重逢,老伯接受了我,我也在得到原谅的错觉中继续交替使用着不同的两张面目。可倉和小米呢?我现在一点也看不出来。
倉比我坦诚,这或许会让他更难走出阴影,何况作为昔日“兄长”的羁绊更深;小米只是个后生仔,他亦不可能像老伯那样慷慨地把世事看淡,何况自己即将遭到清算……
最后的抱憾,是我看见小米突然奋起将倉给推开,然后引颈疾呼着跑掉,消失在我们的视野范围——徒留凄怆凌厉的一声声“不公平!”疯狂重复,回荡于整个社区。
可怜倉痴傻站在原地。
我想他一定被狠狠地击中了,反复挣扎于残酷胜过噩梦的现实:
眼前是为了生存低声下气的“弟弟”,自己是为了生存于心有愧的“哥哥”。到了,低声下气的一方不知从何吞噬能量,竟爆发出绝无仅有的威力,给予了于心有愧的一方致命一击。
他不追了。
因为疲惫,也不再有信心。
“对不起。”
站在一旁的我只能依稀听见这句微声的呢喃,沉默地看着他低下头去。
“走吧,倉,我们走吧。”
我见他几度转身,希望告诉他不必勉强,倘若实在难受,我们就离开这伤心的地方。
但他的执着与担当责任的决心令我十分感动。
直到最后一次想要逃离,在往回迈出那一脚前,他还是拼尽全力使自己面朝家的方向。
于是乎我心知肚明了——摘下帽子并脱去上衣,将其里翻作外来着装,换一身严肃的白。靠近倉,做他的支撑,在身后轻轻推了他一把。
接着我们便能继续朝高坡路的尽头前去。
“枭君,谢谢你。”
我知道真挚由衷的话一定是用一个人他最眷恋的语言说出的,好比现在这句。对此他像是不知觉般,当然就没做解释,不过恰巧听懂了的我竟无半点隔阂,只感觉十分欣慰。
然后是无言的一阵默契,我们来到了那座小屋门前。
虽因年久失修,这里已经很破败了,但是屹立于高坡的最顶端,它仍旧像一座不倒的方碑,披星戴月,任风霜雨雪,岁岁俯瞰着大半个水纹市。
晚风吹过,屋檐下的风铃悦耳动听,伴一只小巧玲珑的晴天娃娃跳起旋转的舞蹈。
倉沉浸在这一幕,体会身边瞬息。
他轻轻说道:“起风了。”
我表示赞同:“是啊,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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