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开暗暗心惊,眼前的这位皇帝深沉多智,谈了这么久,一个肯定的答复都没有,不好糊弄啊!
当下,说话更为谨慎:“禀陛下,另一个宝库,就是川蜀之地,乃天下粮仓,可养数十万大军。”
宇文孝伯皱眉道:“谦之有些夸大了,益、梁二州归我大周不到十五年,常受党项、吐谷浑侵扰,且本地土著多有作乱,齐王当年治理有方,也不过是稳定人心而已。若说产粮之地,还是关中平原才是根基。”
宇文宪,就是在益州成名。他十六岁便前往蜀地任职,善于安抚驾驭部属,留心治理之术,诉讼集中在一身,而受理不见疲倦。蜀人感激他,为他立碑颂德,所以宇文宪年纪轻轻,便能得到宇文护的信任,让他掌管军马。
整个云贵川高地,此时都归于益州、梁州管辖,下设六十多个郡县,是太祖宇文泰时期,乘侯景之乱时,公元553年从分崩离析的南梁手里抢来的,管治还极为松散。宇文邕这些年兴修水利、屯田农桑,主要集中在关中同州一带,确实不太顾得到遥远的蜀地。
赵开想了想,字斟句酌地道:“当年刘备能在川蜀养七十万大军,产粮宝地是确定无疑的。益梁二州汉人居多,如今陛下只须派出精干汉臣,先兴教化,收服民心,再用小臣的改良农具,广垦旱田,达到太祖所说的尽地利。应当能产粮增加三到五倍,每年增收百万石,足够打几场大战了。”
宇文孝伯等人跟听天书一般,呆愣愣地立在原地,不知如何评价。要知此时的农业耕作技术极其有限,北方种黍麦,南方种水稻,都只能一季,什么玉米、红薯等替作物根本就没有出现。每亩能提高一斗的产粮,都要当做祥瑞上表天子,要不是赵开之前确实有些本事,就凭这提升三五倍粮产的吹牛大气,就得推到玄武门外斩首示众。
宇文邕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会儿,才道:“赵卿这十年来蛰居书斋,却是胸有沟壑,了不得!却不知你说的改良农具,究竟是何物,竟敢妄言托大到如此地步?”
赵开做出恍然的模样,哎呀一声,作揖道:“看来陛下误会了。小臣的阿父在世时,经常教导我,盼能助大周统一天下,结束几百年的乱世纷争。我那时还小,不太懂得,近些年才理解了些,所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我大周如今能臣名将无数,正是大兴之兆,只恨有大贼挡道,不得不谨慎小心。诸公,我做刊印也好、献天下图也罢,都是这个意思,此情此心,天日可表。”
他说得七情上脸,不禁又流出了几滴眼泪。
宇文邕咂摸了几句“分久必合”,也动了一丝情绪,紧走两步,伸手把赵开扶起,执着他的手,叹道:“老国公在时,对朕兄弟几人也颇多照应,不想竟有如此雄图,唉,可惜了。谦之,朕自然是信你的,莫要再作这等宣誓,说事就好。”
赵开腹诽道,老子信你才怪。嘴上却恭声道:“谢陛下,要是小臣没遇到强练先生之前,也不敢说这样的话。改良农具,小臣没这个本事,墨家仅剩的几个良造大匠有啊。这几日与他们多次攀谈,提到了曲辕犁和风力筒车,在现有的犁耙上改进即可,前者可以在山地狭窄处灵活转向,深耕细作;而后者可靠风力,汲水送往三丈外的高处。”
他故意顿了顿,让大家先想象一会儿,才续道:“小臣已把家中唯一的老仆,打发到龙首塬田庄去做试验了,希望真的可行。那请陛下和诸公试想一下,川蜀之地除了腹地平原外,多是山地丘陵,现在都是荒着的。有这两样农具,是不是可以开垦出七八倍于现有良田的耕地?哪怕产粮只有良田的五成,那整个川蜀之地增产三五倍的粮食,还是轻而易举哩!”
王轨焦急地问道:“谦之,何时可试验出结果?”
宇文邕叹道:“若真是可行,那赵卿一人之功,便能抵得满朝文武。谦之,强练先生可愿做我皇家客卿?如此大能,不能当面请益,属实可惜!”
赵开沉吟了一下,道:“践行须多次试验,预计一两个月吧,定能做出完善的农具。到时请陛下派人到田庄一看便知真假。我师父已年近八十,怕是没几年寿命了,不然他也不会这么焦急地传我这些技艺。”
不等宇文邕惋惜,宇文孝伯便笑道:“陛下,强练先生请不到,谦之这个衣钵弟子一片赤忱,正好可用啊。”
宇文邕首次大笑道:“是极,朕真是糊涂了!赵卿,今日与你相见,我大周又得一麒麟子也!”
赵开诚惶诚恐,伏地拜倒:“谢陛下,小臣只有除贼之心,实在是狭隘之人,当不起陛下的夸赞。”
宇文邕伸手扶起,盯着赵开的眼睛,叹道:“不瞒谦之,朕有四海归一的大志,你的天下图让朕更加明白,攘外必先安内,可谓任重道远。赵卿放心,你只管做去,待时机成熟,定叫你得偿所愿。”
赵开神情激动,悲声道:“陛下隆恩,小臣虽死难报万一也。还请陛下派个信得过的联络之人,三年之内,小臣定能为陛下聚集千万资财。”
宇文邕转头看了看王轨等人,苦笑道:“内史等人,皆是朕的手足,都可以托付机密。只是他们身份太明显,不可随便出入你的书局。其他人又不可信,这倒叫朕为难了呢!”
宇文神庆嘿嘿一笑,提议道:“陛下,臣倒有个大胆的设想,不如就让皇长子拜谦之为师,每旬去他住处请益一番,甚消息也能传递了。”
宇文孝伯拍腿叫了声好,笑道:“神庆,如此大胆的设想,也就你能想得出来。一来,皇长子年幼,谁也不会怀疑到他头上去;二来,谦之诗名冠绝长安,所谋也是为大周皇家,正合露门学为皇储养人之意;三来,皇长子常出去接触市井百姓,可体味民间疾苦,也是游学之意。请陛下纳之。”
赵开摸不清这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打算,赶紧推辞道:“小臣何德何能,哪里当得起做皇子师,此事万万不可。”
他知道这个皇长子,便是后来荒淫残暴的宇文赟,本能地便有些排斥。何况,自己只比这皇长子大了十岁而已,要真是做了太子师,还不被众大臣的唾沫给淹死?
宇文邕有些心动,不过看看赵开仍显得稚嫩的俊脸,笑道:“不做老师,便做游学伴读罢,非官非民,你这个驸马才子正好合适。谦之,朕对赟儿甚为疼爱,本想让你进露门学读书,对他言传身教的。神庆与孝伯方才所言,朕心甚许,就这么办。明日朕便昭告天下。”
说着拍一拍手掌,大殿内侧走出一对母子来。小男孩七八岁,胖嘟嘟地极为乖巧,而牵着他的女子,二十五六的样子,凤袍宫装,娴静柔媚,美丽不可方物。
正是皇贵妃李娥姿和皇长子宇文赟,看来在后面等待多时了。
赵开愣了愣,赶紧作揖行礼:“小臣拜见贵妃娘娘,拜见殿下!”
李娥姿柔和的声音响起,口音跟谢嫣然极为相似,都是浓浓的吴楚声调:“赵郎君快快免礼,合该赟儿向你行礼才是。嫣然她,她在你府上还好吧?”
赵开抬起头来,苦笑道:“回娘娘,嫣然这些年跟我吃了些苦,不过倒长成大姑娘了。前两日还跟我念叨,想念娘娘哩!”
李娥姿眼圈微红,掩口叹道:“十年未见了,真想见见女公子啊!嫣然她,是不是还是奴籍,赵郎君可曾为她脱籍了?”
赵开心中窃喜,趁机道:“娘娘有心了,嫣然的奴籍是当年太祖所定,小臣无官无职,更无军功可换,却是无能为力。”
宇文邕过去拉起她的手,安慰道:“爱妃莫急,总有见面的时候。赵卿今日有功于朕,嫣然那丫头的奴籍,朕明日写个手札,叫她脱籍还民便是。”
赵开终于等到心心念念的承诺,大喜拜谢道:“多谢陛下,多谢娘娘!小臣感激涕零!”
这时赵开也已明白,宇文邕早就想好了走夫人路线,示以亲恩。但事关谢嫣然,这张感情牌他接得心情舒爽,也颇为感激。
宇文邕摆摆手,道:“朕早先便下诏让五十以上的奴籍全部还民,只是还不能普及,这是理所当然之事,不想赵卿却比加官进爵还高兴。爱妃,嫣然有这样的如意夫婿,你有该放心了才是。”
李娥姿温婉一笑,道:“妾身多谢陛下哩!赵郎君可要好好善待嫣然,以后方便了带她来与我姊妹相聚一番。”
赵开忙不迭地答应:“一定,一定!嫣然那丫头苦尽甘来,定会感念陛下和娘娘大恩。”
宇文邕摸摸小胖子的脑袋,肃容道:“赟儿,你也听到了,以后每旬到赵卿书斋去,随先生好好学习,不可贪玩,知道么?”
宇文赟转动这黑溜溜的大眼睛,脆声道:“父皇,孩儿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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