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万里没听明白:“什么钢筋水泥?”
董家林说:“钢筋水泥就是孩子。”
沙万里正要跳起,被身边几个兵死死按住。
董家林接着说:“你先别激动,我们帮你分析分析,你看看有没有道理。我们并不怀疑你把她看成小女孩,你关心她照顾她,这都没错。问题是人家天生一张娃娃脸,人又长得娇小,你看走了眼人家没看走眼。
“刚刚经历了一场灾难,忍受着亲人离去的巨大悲痛,她把你当成靠山,愿意为你生孩子,这才是最难得的,患难之中见真情嘛。哥几个哪个经历的女人都比你多,都比你有经验,别看你是班长,这方面你还真是不行。
“你以为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才是爱情?狗屁!死心塌地地跟着你,肯为你生孩子才是好女人。身高嘛是矮了点,可那张脸耐看啊。你换个角度想想,等你七老八十了,你面对的还是一张少女般的脸,心里该有多美。”
沙万里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怒声道:“你们懂个屁!她够不幸的了,我把她领进沙漠,让她跟我继续受苦?谁再瞎搀和,别怪我翻脸。”
好在石秀秀再没来过哨所。直到离开军营,坐上火车跟战友们挥泪告别,也没见到她的影子,沙万里这才踏实下来。
火车启动了,屁股还没坐热,脸上的泪痕还没擦干,却见石秀秀穿着一身新衣,背着一个鼓鼓囊囊、高出自己半头的蓝色帆布旅行包,从车厢的另一头走过来。脑后的马尾辫一甩一甩的,径直走到他的跟前站住,笑脸盈盈的。
董家林起身让座,石秀秀美滋滋地坐到他的身边。
沙万里脑袋一大,瞪了董家林一眼,看着石秀秀故意问道:“太巧了,你这是去哪儿?”
石秀秀得意地说:“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声音细小而响亮。
董家林把石秀秀的旅行包放到货架上,转身离开。沙万里起身追了过去,在车厢的连接处一把揪住他问道:“是你把我们的行程告诉她的?”
董家林十分认真地说:“她偷偷找过我,一再表明坚决跟你走。反正我是被打动了,是我自作主张给她买的火车票。我是这样想的,她无依无靠,你回去恐怕也不容易找着对象,你俩在一起同甘苦共患难,或许能幸福一辈子。”
“幸福你个头。”沙万里狠狠地捣了董家林一拳。
事已至此,沙万里反倒坦然了,回到沙里屯自然见分晓,大不了再送她回来。
火车每停靠一站,都有昔日的战友下车,握手拥抱挥泪告别,石秀秀也跟着哭跟着笑。火车一路向北,退伍兵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沙万里和董家林。
离别的伤感一路上早已挥霍殆尽,董家林的脸上呈现出疲态和忧郁,平时爱说爱闹的人沉寂下来,完全不像还有一站即可回家的样子。
沙万里关切地问道:“怎么了兄弟,心事重重的。”
董家林凄然一笑说:“当兵这三年,或许是我一生当中最快乐的时光。我知道,平时你们农村兵都挺羡慕我的,带着工资参军,退伍还有好工作在等着,比你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的条件优越。其实我更羡慕你们,更想过你那样的生活,一根鞭子一群羊,天地之大唯我独尊逍遥自在。”
沙万里反驳说:“人在荒漠之中,渺小的如一粒沙子,还天地之大唯我独尊。让你跟我放上一天羊,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董家林长叹一声说:“你们向往城市,可我宁肯生在石砬子或是沙里屯。你们知道城市的天空,是蓝的还是黄的?雪是白的还是黑的?空气是清新的还是呛嗓子的?
“我家三代都在钢厂上班,我爷爷临退休前被轧机轧去了一条胳膊,我爸爸少了五根脚趾头。最惨的是我二叔,被上千度的铁水当头浇下,化作了一缕青烟连根骨头棒子都没留下。
“钢厂每年都会发生伤亡事故,伤了就伤了死了就死了。为了生存,人们还是争先恐后地来上班,上万人组成一个庞大的自行车队伍涌进厂门,谁也不知道厄运会不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有句全国通用的口号,高高兴兴上班安安全全下班。这是明确无误地告诉你,你是冒着生命危险在工作,你能打心眼里真正高兴得起来吗?在钢厂工作一辈子,退休时身上完完整整没有留下伤疤那是多么的幸运。
“我技校毕业进了钢厂,是炉前工,上百吨重一千多度的钢水罐在头顶来来往往,一捧钢水就能要了人的命。我不是怕死,而是怕半死不拉活。
“厂里有很多伤残的工人,缺胳膊少腿的,常年瘫痪在床的,严重烧伤五官四肢变形的,千奇百怪应有尽有。靠一点可怜的伤残工资过活,那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所以我当兵逃避了三年。”
沙万里劝慰道:“你是不是太悲观了?有句大俗话,人不能改变环境只能适应环境,都像你这么想,大家钻山洞当野人去好了。”
董家林哈哈一笑又恢复了常态:“一想到又要穿上劳改犯一样的工作服,带上并不能保障安全的安全帽,走进高温高粉尘高噪音高危险系数的厂房,我不过是提前发发牢骚而已。”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一座大城市的轮廓出现在前方,火车开始减速慢行。
董家林指着一处冒着熊熊火光的地方说:“白天是一团团的黑烟,晚上是一团团的火,那里就是我工作的钢厂。我到家了,还能赶上吃晚饭,倒是你们还有一段很远的路要走,一路保重。”
拿出两张崭新的百元钞票放到石秀秀的手上,意味深长地说:“你眼光很准,你若不离他便不会放弃,好好珍惜。哥哥提前祝你们幸福!”
沙万里紧紧握着董家林的手:“兄弟保重。”
董家林淡然地说:“有缘还会相见,无缘也不必再联系。山高路远,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的人生,心里记着想着念着这份友情已足够。”
火车停稳,董家林背着行李下了火车,隔着车窗洒脱地朝沙万里石秀秀挥挥手,转身消失在茫茫人流中。
火车继续前行。
石秀秀一直抹着眼泪,沙万里轻轻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瓜,像爱抚自家的小羊羔。头发细密柔软枯黄,跟玩耍沙柳大辫子的感觉完全不同,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疼惜的感触。
半路捡了这么个小人儿,领回家一定会吓爹娘一大跳。
沙万里偶然间的亲昵举动,成为石秀秀此时和以后的特殊享受。她紧紧抱住沙万里的胳膊,幸福满足而又不无担心地靠着他的肩头,像是怕他偷偷跑了把自己单独扔在火车上。
在她十八年的人生经历中,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沙万里这样,不图回报没有私欲,发自内心地关心她爱护她。
在石秀秀的童年记忆中,因为是个女孩不受待见,几乎没吃过一顿饱饭,没穿过一件新衣服。
爸爸早些年为给家里盖房子,上山砍树摔断了腿,走路一瘸一拐,走不了远路干不得重活。伴随她成长的,是爸爸口中混合着烟雾一起吐出的沉重的叹息,是妈妈未老先衰的皱纹里,永远也抹不开的愁容,以及漫山遍野的大石头。
五六岁的时候跟着大人上山挖草药,在石头缝里种粮。十四岁好不容易读完小学,成了家庭中主要劳动力,跟着妈妈四处打工,最远的到过新疆采摘棉花。
那年深秋,她在棉花地里淋了一场雨,晚上发起烧来咳嗽不止。妈妈没当回事,只给她买了一点感冒药,第二天又头重脚轻,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软软地下地干活。
第三天,她昏倒在棉花地里。在别人的劝说下,妈妈才把她背到医院,一检查烧成了肺炎。
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子轻飘飘的不像是自己的,她多么希望妈妈能像小时候一样抱抱她,喂她一口水喝。
妈妈却在一旁烦躁地嘟囔着:“钱没挣着,还要搭上一笔医药费,真是个赔钱的货。”
尽管烧得迷迷糊糊,尽管妈妈声音压得很低,她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她不相信这么冷酷的话,是从妈妈的嘴里说出来的。
贫穷使亲情变得冷漠,使生命变得卑贱,她流不出眼泪,只感到自己快要死了。可她顽强地活了下来,像石缝中的小草,歪歪扭扭地生长着。
回家养好病后,她开始一个人闯荡。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小酒店里当服务员,干了不到一个月,老板以不发工资相威胁让她伺候男人。
她不知道怎么伺候男人。老板放录像带给她看,画面令她毛骨悚然恶心干呕,当天晚上果断地跳窗逃离。
后来她只找力气活,遇到的又是些黑心老板。不是没日没夜地干,就是找各种借口不发工钱。她还是采用一贯的那个策略:跑!宁肯工钱不要,也不能遭受更大的伤害。
直到今年才在县城的一家手套编织厂里,找到了像样的活,计件工资,织一副手套挣两毛钱。开始她不熟练,一天织不上几付,连自己的伙食费都挣不出来。
大家都忙着自己手头上的活,没有人肯抽出时间来帮她。后来田二宝主动教她技术,前胸紧贴着她的后背,埋里埋汰的脸贴着她的脸,让她很不舒服。
为了学到技术多挣钱,她忍耐了下来。别看田二宝是个男人,技术好手头快,一般的女人都干不过他。人长得矮矮巴巴,黑而壮实,心肠还不赖,说话也不讨人烦,便笑脸对着他。
晚上住在简陋的宿舍里,二十几个姐妹总要叽叽喳喳一阵才肯睡。说来说去说到田二宝身上,都说他人熊货囊,家住邻省的深山里穷得叮当响,跟女人干一样的活,就是想骗一个女人回去给他当老婆。
他对厂里所有的姐妹都动过心思,谁都不搭理他,现在又要对不懂事的小妹妹下手了。她听出姐妹们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她不以为然,你们谁帮过我?骗我也愿意。
总算挣到了第一笔工资,她冒雨往家赶。弟弟快开学了,还等着她的钱交学费。她满心欢喜,自己终于可以供弟弟念书了。结果却看到了最为悲惨的一幕,石砬子成了她永远的噩梦。
在少女生长发育的关键时期,因为缺少亲人的关爱和充足的营养,不但身体没有长开,心智也缺少承受能力不够健全。
是沙万里的出现,让她在痛苦中感受到了阳光般的温暖,在绝望中看到生活的希望。
沙万里在暴雨中紧紧地抱住她,把她扛在肩上,她体验到一个男人强大的力量。沙万里拉着她的手坐在一起吃饭,那是在这之前难有的几顿饱饭。打工的时候,为了省钱,她一天只吃两顿饭。
在她最为悲痛和恐惧的时候,沙万里像一棵大树为她遮风挡雨,那个高大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站在帐篷外,让她在黑暗中感到安定和踏实。
她知道沙万里这是把自己看成是没长大的孩子,她很享受这一点,每当沙万里喊她小妹妹或是秀秀时,她的心尖总会柔柔地颤上几颤。
她知道沙万里白天盖房子很累,需要好好休息,就早早地发出鼾声假装睡着让他离开。心里又特别希望他能多陪伴自己一会儿,甚至是一辈子。
曾经荒芜的心田,不可抑制地长出嫩嫩的小草,开满了芬芳的野花。她没有爱过也没有被爱过,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情感,但她知道女人是会生孩子的,那就为他生孩子好了。
灾难过后,田二宝也曾来看过她几次,一再表示她无依无靠的不如跟他走,他会好好待她。如果不是沙万里的意外出现,她真的会跟田二宝一走了之。
现在,这个让她心甘情愿为他生孩子的男人,虽然不肯接受自己,跟他回家却已成事实。不管他心里怎么想,反正是跟定他了,耍赖也要赖在他身上。至少,他不会伤害自己。
中途换乘了火车,继续向北行驶,北方秋季肃杀的景象,已在车窗外呈现出来。
衣着单薄的石秀秀,坐在车厢里也能感觉得到北方秋季的凉意,身子微微冷得发抖。
沙万里找出自己的军大衣给她披上,她的眼中闪烁着惶恐不安的神色。毕竟是跟一个没认识多久的男人从南方跑到北方,年纪又那么小,心里头打鼓是必然的。
沙万里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怜爱,长途旅行中,彼此的相依和照顾,已经让他搞不清自己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故意开起玩笑:“现在能告诉我,你这是去哪儿吗?”
石秀秀眨着眼睛摇摇头,怯怯地说:“不知道。”
沙万里再次揉揉那个小脑袋瓜:“记住了,是沙里屯。”
离家越来越近,心中角色的转换和调整已经完成。当了三年兵,转了一圈回到起点,他是长大了的沙万里。
到了县城下了火车,第一件要紧的事,是给石秀秀买全套的棉衣棉裤棉鞋棉大衣,这是在沙里屯越冬的必需品。
坐上汽车,车上弥漫着浓重的乡音,亲切而苍凉。下了汽车,眼前是那条通往沙里屯的沙石路。
秋风瑟瑟吹起沙尘,远处依稀可见几棵孤零零的树木,斑驳的枯黄的草地与荒原融为一体。家乡依旧贫瘠荒凉,三年间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沙万里告诉石秀秀,再走二十多里路就到家了。
石秀秀四下张望着,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说不清是喜是忧,是高兴还是懊悔,突然间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沙万里拉起石秀秀说:“别哭,风灌到肚子里容易得病。呆不惯,过几天我再送你回去。”
石秀秀抬起泪眼说:“我不回去。”
“那你哭什么?”
“要是我家住在这个地方,我爸妈和弟弟就不会死。”
石秀秀哭得越发伤心。
沙万里把石秀秀拉到胸前,为她挡着风。石秀秀趴在沙万里的怀里,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哭。
沙万里背起自己的行李,把石秀秀的旅行包扛在肩上,感觉还挺沉,歪着头问道:“你这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石秀秀说:“我把能带来的都带来了。”
这可是她的全部家当。沙万里拉起她的一只手,轻叹了一声说:“你也不怕我把你扔到大漠里喂狼。”
石秀秀说:“你就是头大灰狼。”
像只兔子似的,在沙万里身边跳来跳去。
二十多里的沙石路,对于他俩来说并不算远。一路说说笑笑,翻过一个平缓的沙丘,远远的已能望见村口的老核桃树。
沙万里放下石秀秀的手,一指前方说:“你看,我们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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