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里面的人跑得快,不然真要出人命了。队长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老二啊老二,你除了一身的懒肉你还能干点什么?”
从此便有了二懒汉的名号。
单干后,姐姐们都出嫁了,他还是不肯干一点农活,家里几十亩地全靠老爹老妈耕种着。他天天往城里跑,说是去做买卖,也没看挣着什么钱,家里倒是一天比一天穷。不说话还像个人样,一说话办事就有点二,三十了还没说上个媳妇。
沙柳心说,身在福中不知福,守着这么一块宝地还受穷,那真是懒得可以。
回到家卸下一车的苹果,庄大明临走时问沙福芳:“婶子,我明天去赶集,你捎不捎什么东西?”
沙福芳说:“让沙柳跟你一起去玩吧。”
第二天早晨,庄大明牵着一大一小两头牛来找沙柳,领她去赶集。姑姑让沙柳收拾打扮了一番,跟着庄大明去了。
路上庄大明没有多少话,闷着头走路,沙柳憋得不行自己找话说:“赶集还牵着牛?”
提到牛,庄大明才有了话,他告诉沙柳,他是去倒腾牛。
开春的时候,他在牲口集上相中了这头带崽的母牛,他认定母牛肚子里还是头母牛,那就值钱了。买回家后,三个月后果然下头小母牛。现在母牛又带崽了,他判断是头公牛,养着就没意思了,决定一起卖掉。
沙柳不相信:“你那是碰巧了。”
庄大明说:“不是碰巧,我真的会看,基本上**不离十。我十岁就能赶牛车。”
沙柳忍不住笑了:“那你会不会看孕妇生男孩女孩?”
庄大明涨红了脸说:“我不琢磨那个,我哪能盯着女人的肚子看。”
沙柳开心地笑着,这人虽然有点闷,逗逗还是挺有意思的。
集市设在河对岸的一个村口,以桥头为界,一侧是综合市场,另一侧是牲口集。要出卖的大牲口拴在河岸的杨树上,一字排开。
此时的庄大明像变了一个人,头头是道地跟买家探讨牛的优劣,玩起了袖里乾坤讨价还价,嘴上一点不笨,没多大功夫就把两头牛卖出去了。
他悄声告诉沙柳,这一买一卖,刨去人工草料,净赚了一千块钱。
沙柳暗自佩服,这人看着老实巴交,头脑却很精明,便有了另眼相看的意思。
庄大明领着沙柳来到综合市场,买了两条大鲤鱼。鱼贩子用一根宽宽的香蒲草从鱼鳃穿过鱼嘴两头一系,拎在手里还活蹦乱跳。庄大明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是给沙柳买的。
沙柳哪能要,心说你是谁啊?
被拒绝的庄大明有些手足无措,额头冒出了汗,嗫喏着:“我不是挣着钱了吗,送你两条鱼也不算什么。”
那也不能要。正推辞着,旁边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嘲讽:“拿两条臭鱼就想收买人心。”
说这话的是二懒汉,背着一个大黑包,手里拿着几捆红的黑的蓝的黄的塑料袋,正在叫卖。
沙柳不忍看着老实巴交的庄大明被二懒汉挤兑,接过鱼示威似的对二懒汉说:“我还就要了。”又拉了一把庄大明说:“咱们走,不理他。”
回到牲口集,庄大明抓住快散集了对方急于出手的心理,又低价买下一头早就相中的带崽的母牛。
沙柳好奇地问:“你敢肯定还能下母牛?”
庄大明对此很自信:“我在生产队时就养牛,爱琢磨,不信两个月后下崽时你再看。”
沙柳完全相信,这是一种技能,一种生存的本事。她还了解到,庄大明只是看准时机才出手,可遇不可求,建塑料大棚种植蔬菜才是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
回去的路上二懒汉正等着他俩。二懒汉拿出一个红色塑料袋,把沙柳手上的两条鲤鱼装在里面:“方便袋真方便,不怕腥来不怕臭。”
又从包里拿出一瓶洗发精一瓶护发素一盒雪花膏送给沙柳:“看看二哥给你买的是啥东西?这才上档次。”
沙柳暗想,这个二懒汉并不是一无是处,知道女人喜欢什么。自己以前都是用洗衣粉洗头发,头发球成一团梳不开,来到姑姑家才跟着表姐用上了洗发精护发素,大辫子光滑柔顺。
二懒汉信誓旦旦对她说:“你可能听说我还有个名字叫二懒汉,我就是不爱干农活,怎么了?整天钻牛腚爬地垄沟有什么出息?我将来要做大生意。”
庄大明奋起反击了“打肿脸充胖子,干什么什么不成,吹什么牛。”
二懒汉说:“就算我吹牛,那也比你一身臭牛粪味强。”
沙柳看出来了,这两人都对自己有那个意思。她把鱼挂在牛角上,把洗发精护发素雪花膏塞回二懒汉的怀里,甩着大辫子转身独自走了。
哼,沙万里还在沙里屯等着我回去亲嘴呢。
下午,沙柳仍跟着姑姑摘苹果,姑姑问她:“有婆家了?”
沙柳说:“也不算是有,就是好上了。”
得知是沙福久的儿子沙万里,沙福芳心中长叹:这可如何是好?
当年自己夹在哥哥和沙福久之间左右为难,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只有自己清楚,难道让侄女再经历一次跟自己同样的痛苦?
可是生活的经验告诉她,感情不过是沙漠中的一棵树,没有充足的水源滋养,那棵树迟早会枯死。痛苦是暂时的,生活是一辈子的,她实在不忍心让沙柳再回沙里屯。
想到这,沙福芳对坐在果树上的沙柳说:“如果你肯听姑姑的话,姑姑给你在这里找一户好人家。”
坐在果树杈子上的沙柳呆住了。姑姑的一句话,轻易地就斩断了她之前的所有想法,把她带入另一种生活情境中。
红红的苹果如一串串灯笼在身边摇曳,脚下是旱涝保收的肥沃土地。富庶的乡村与繁华的城镇接壤,不同的环境不同的生活方式,所有的这一切都不是沙里屯所能给予的。
表姐的婚礼更是让她开阔了眼界明确了生活的方向,只不过希望渺茫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而姑姑却为她打开了这扇门。
沙福芳看着默然不语的沙柳问道:“庄大明对不对你的心思?”
今天上午,庄大明的母亲特地跑到家里来,说是相中了沙柳的勤快能干懂事,有意结亲家。那家人她是知根知底的,忠厚勤俭的家风,家境也比较富裕殷实,沙柳嫁过去她是放心的。
沙柳说不出庄大明好还是不好,总觉得他身上缺少一种她所喜欢的,像沙万里那样迎着风沙烈日也不肯弯腰低头的劲头。她还是不甘心,问姑姑:“能把户口转过来吗?”
沙福芳笑了:“结了婚户口自然就能转过来。”
沙柳从树上低头看着姑姑说:“我是说,把我和沙万里的户口都转过来。”
沙福芳变了脸色:“那么好转,我早把你爹娘和你哥的户口给转过来了。”
沙柳机械地摘着苹果,眼泪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地滚落。
沙福芳缓和了语气说:“你不是我的亲闺女,没法替你做主,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她没有再强迫沙柳,自己当年又何尝不是在这种揪心的选择中学会放弃?
摘了十几笼的苹果,沙福芳提前回家,让沙柳等庄大明来拉苹果。沙柳坐在田埂上眺望着远方,忧伤的目光穿过重重山峦回到沙万里的身边。
你为什么那么不开窍呢?为什么不把斗狼的胆子用在我身上?
有一次回到老河套,沙万里把她抱在怀里坐在沙柳丛下,憧憬着对她说:“我要养上一百只羊,等攒够了钱就娶你。”
她心中燃烧着一团烈火,脸色潮红地问沙万里:“种羊的肚子下,为什么吊着一块皮子?”
其实她是很懂得的。十七岁的那年夏天,天气潮湿闷热,家里待不住人,每天天色一放黑,就拿着一块席子来到房顶乘凉。
朦胧的星光下,她偶然看见前院邻居家的大哥大嫂也在房顶上,像牲口那样式的。等她看明白了不禁脸红心跳,再也不去房顶乘凉。
沙万里有心没肺地说:“羊群中有种羊的姊妹和后代,防止近亲繁殖。”
或许就是这句“防止近亲繁殖”的话吓住了她,没有继续引导着沙万里。真不如当时就许了终身,何苦像现在这样七上八下地难过?
庄大明赶着牛车来到果园,沙柳像看见仇人似的瞪着他:“我没看中你。”
庄大明像是没听见,一笼接一笼把苹果装上车,用绳子封好。接着又在前车辕板上铺上厚厚一层干草,走到她跟前二话不说,弯腰抱起放到前车辕板上坐好。一手牵着牛缰绳,一手扶着车辕,赶着牛车慢悠悠地下山。
沙柳想跳下车,忍不住又偷偷笑了,把老实人逼急了,真是什么事都敢干。
看着眼前这个沉稳强壮的脊背,心中因他搅乱自己心思而产生的怨恨慢慢消失了,倒觉得他是一汪波澜不惊的深水,自己则是一块打着水漂的小石板,虽然奋力向前不停地跳跃,最终还是身不由己地沉了下去。
几天后,沙福芳告诉沙柳:“人家对你可是非常的满意,只要你答应这门亲事,四间新瓦房一万元彩礼,家具和电器也给你置办,结婚后分家单过。”
这次,沙柳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实实在在的生活摆在面前,忘了沙里屯,忘了沙万里,忘了那里的一切吧。
她用一个充分的不容置疑的理由说服了自己,尽管那个理由是如此的荒诞可笑:即使是嫁给二懒汉,也会比留在沙里屯生活得轻松。
过年的时候,沙柳以准儿媳妇的身份活跃在庄大明的家里,婚期定在五一劳动节。
她用沙万里给的三百块钱买了一件红色的羽绒服,穿在身上如一团火在燃烧。随着大喜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沙柳越发急着想回沙里屯一趟。
沙万里还没有尝过亲嘴的滋味,就满足他一回吧。
姑姑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坚决不许:“你从姑姑家出门子,只当我多生了一个闺女。”
无奈之下,沙柳含着泪偷偷给沙万里写了一封信:“万里,不要怨恨我,我不能嫁给你了。不是你不够好,而是沙里屯输给了五垄地。等我在这边站稳了脚跟,或许还能为你找到一条出路。有机会来姐姐家做客吧”
信件寄到沙万里的手上时,已经过了五一劳动节。沙里屯春脖子短,冰雪融化后不久就已进入夏季。
沙万里围着黑色的头巾,赶着羊群孤行在荒原之中。一双失神的大眼睛,无助地眺望着远方,像只受伤的狼,舔着自己的伤口给自己疗伤。
漫长的冬季里,他第一次尝到了等待和想念的滋味。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一样的煎熬,让他变得寡言少语,跟自己的爹娘都没有多少话可说。
开春的时候,他的羊群产下了十几头小羊羔,羊群扩大了,他却没有等来希望。刚刚懂得爱就失去了爱,冷酷的事实使得沙柳的那封信变得毫无意义,他因此知道女人是会变的,感情也是靠不住的。
同一年,沙柳当兵复员的哥哥在外地落户,不久就接走了爹娘,沙柳因此再没回过沙里屯。
自从沙万里把沙柳送上火车,两个人挥手告别的那一刻起,沙柳就在他的视野中消失了。
秋天,沙万里也要离开沙里屯了。沙里屯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留恋的东西,他摘下浸透汗碱的黑头巾,穿上了一身国防绿。
临走的那天,他久久地站在村口的老核桃树下,跟老核桃树单独告别:捡核桃的走了,摘核桃的也要走了,你是不是也会感到孤单?
老核桃树摇动着枝叶无言地为他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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