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一大早,我就撞见,头戴花环的母亲,正欣喜若狂地一个劲儿在热情四溢的大厅当中,跟着优美的音乐,不停地转圈儿。看到我后,她二话不说,便过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又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地告诉我,她在这粒子空间里,生活了很久很久,但之前,却是从未收到过,其他人送给她的任何礼物。这是破天荒的头一次。再度转眼至机械猫,她也在圣诞树下,爱不释手地专心捣鼓着那个,与她自身长相一模一样的小模型,而且还顾自地嘀咕着说,她这下,总算是又多了个新玩伴。而面对着她们这些,自然而然所作出的一系列反馈,我突然间觉得,自己好像并不是那么地在意,她们的欺骗和隐瞒了。毕竟,这是她们的工作,同时,也是她们身为机器人,不可逃脱的命运。思忖至此,一股强烈的内疚感,在我心里面油然而生,且愈发不受控制地逐渐扩散开来。
须臾,我盘根错节的心思,被父亲的赫然到来,所悉数牵回。至于他的出现,我也并不算太意外。我相信,空间里的一切风吹草动,他都了如指掌。当然了,除了狄兰这个变数以外。此时,父亲的脸色看起来,倒是同往常一样的和蔼可亲,没有什么过多的变化。而他在和我完整地跳完了一曲舞之后,便也不打算,再在这里作多停留。见状,我仍旧十分入戏地竭力配合,并充当起,从前那个,极度渴望得到父爱的小女孩,恋恋不舍地目送着他洁白似雪的身影,待他离开。令人出乎意料的,他在才刚走了连四分之一都不到的路程时,忽然止步,继而神情严峻地回过身来,对我象征性地点了点头:“卡桑德拉,我希望你能知道,你永远都会是我最为值得骄傲的女儿,永远都会。”
我会的,但恐怕,您是等不到那一天了,“父亲”。我在心中暗自忖度着,尔后又勾了勾唇,脸上尽显对他的崇敬和爱戴之意,端庄娴雅地应道:“不过是父亲教导有方罢了。”在我的话音落地以后,他竟欲言又止地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似乎是有何事,始终在他的脑子中周旋和困扰着他,令他心神不定,然而,却又无法坚定不移地做出,自认为最为正确、合理的定夺与决断。伴随着时间的一点点流逝,他那踌躇不前的眸底,才终是若隐若现地赫然流露出了,些许我看不大懂的陌生情愫。就当我刚要为此,开口询问之时,他的目光,则又蓦地僵硬了起来。而且,他在沉默寡言地向我颔首过后,便大步流星地踏上了,先前未能走完的路程。直至,他完全转过身去的那一刻,我才瞬间卸下脸上温婉可人的笑容,眼里面也立马布满了厌恶与愤恨。
晚些的时候,我终于慢悠悠地一路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只见,狄兰正斯文而静默地只身蹲在已被点燃的壁炉前,且神情专注地望着里面,那被机械猫一笔一画地虚拟出来的熊熊火焰,不知具体在想些什么。此时此刻,明亮又温暖的橙红色火光,在藤萝摇曳中,毫无违和感地映在他花儿一般,俊美精致的五官上,竟给他平添了一份,清淡朴素的柔和芒彩,令其看上去,更像是一户乡间寻常人家的孩子,安枕而卧地过着,再为普通不过的生活。而在平日闲暇的时间里,也大多只会一心顾着,和些许同龄的伙伴们一起在外嬉笑打闹,所以也常常流连忘返、乐此不疲。
不得不说,我一直以来,都十分向往与憧憬,那样美好瑰丽而又闲适安逸的生活场景和画面。因为在那里,我将无比自由、坦率地用力挣脱,暗无天日地紧紧束缚着我身心灵的枷锁以及牢笼,得以稳妥且永久地远离,浑沌的是非还有那驳杂的人心。再不用,时时刻刻地都在神经紧绷着担忧自己,是否会由于一丝微乎其微的细小差错,而在不经意之间,白白地丢掉了这条自己着实是视若珍宝的性命;更无需,在周身环境的层层剥削和压迫下,去一步步渊图远算地做着违背自己初衷与意愿的事儿。但如果人间如炼狱,那么,我只能够硬着头皮地一路往前闯,直到越过重重日益猖獗的弥天烈焰,越过道道穷凶极恶的艰难险阻,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却又痴笑着抵达天堂的大门。
这,即是信念的力量。
虽然不是太清楚,狄兰在背后隐匿起的故事,到底会是怎样的,但在这极为特殊一刻,我发誓,我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倏忽间,少有的强烈情绪波动,悄无声息地浑然附着在了我静影沉璧的心扉,使得依旧站在房间门口的我,一时看出了神儿,不能自已。不过好在,他完全没有朝我身处的方向看来。毕竟,我相信,他一点儿也不会喜欢,我如今这副百感交集、失张失智的模样。这在他的眼里,则是意志薄弱,是柔懦寡断,是他自始至终,所轻蔑与鄙夷的。
片刻过后,他那双碧波荡漾且又似是容纳着万千星辰,汇聚着璀璨光辉的明眸,仍然仅是炯炯有神地停留在,那两、三簇飘忽不定,且形态亦是时强时弱、瞬息万变的火苗上。紧接着,他抿了抿红润的薄唇,漫不经心地道:“火势大了,就快要蔓延了,卡桑德拉。过了今晚,我想,我们都得做好准备,不能有,哪怕是一丝的懈怠。”
闻言,我原先还迷离恍惚的神志,立马变得清明且抖擞了起来。而在向他正站在的位置,稍微地移近了几步之后,我也随着他纹丝不动的眸光,往那炽热的壁炉当中望去:“你曾说过,等时机一到,我就方便去找机械猫,讨些东西过来?”
“哦,是的,我以前的确曾有这么说过,呵呵。很高兴你到现在,还能如此牢固地记着这一点。不过呢,我现在倒是改变主意了,”狄兰如是说着,同时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子,面冲我转了过来,“因为,我最近发现,他们的办公室内,多了一样前所未有的新鲜玩意儿。而且,它远比机械猫手里,现有的那些个令人深感枯燥乏味的东西,无疑要来得更加的强大诱人。所以,我已经斟酌好了,你到时,只管单将它拿到手即可。至于机械猫那儿,自然也就不必再去,多多地苦费心思了。此外,还需注意的是,一切计划或者行动上的调整,无论大小,皆以眼下的虎口逃生为重。没有我的同意以及允许,不可鲁莽行事,也更不要忘了,他们身后的组织和势力,绝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一、两个外来人所轻易扳倒的。这其中风谲云诡的利害关系,可比你目前能绞尽脑汁,大致地猜想与推断出的各类情况和结论,还要错综复杂而叫人难以与之抗衡。故须我们等来日里,再招兵买马、从长计议。”
在充分、确凿地了解到,狄兰自愿同我透露出的个人观点,以及他针对将来,所作出的一系列打算及安排以后,我不由眼底一震。可以说,我从前如何也未曾料想到,甚至就连一向都被母亲和机械猫,当成是空间禁区,且永远不得踏入半步的,那条阴森晦暗的走廊,也无法足以滴其水不漏地彻底约束与限制住,狄兰在平日里逍遥自在、无拘无缚的活动与进出。不过,这下,我也总算是搞弄清楚,他在我身边消失的绝大部分时间里,到底是去了哪儿了。然而,忖度至此,另一个全新的问题,又随之浮现于我齿轮一般,转动不歇的头脑当中——狄兰是在他口中的那间办公室里,碰巧撞见,继而瞧上了这么一件东西,还是说,这件东西,原本就是他在起初时,所潜心想要进去搜寻和获取的关键目标?也就意味着,他进入禁区的举措,其实是一次次有着精心预谋与策划的行动?
思量少许,我估摸着,进一步相互比较之下,貌似还是前者的几率要稍大一些。毕竟,我不认为,他心底精妙绝伦的算盘,仅仅会打在区区一件物品上面。他更要先去实行的,反而应该是想方设法地来锁定其实体的所在地,并且极力确保它的安全性。接着,才便是不辞辛劳地思虑与琢磨起,如何得以将这实体,从那伙儿禽兽的手心中,抢夺回来。不管怎样,我的此番见解和推断,也绝对不是空穴来风。因为至少,这于我而言,同样也是除了保全性命、重获自由以外的,排在自身心目当中,首席位置上的关键任务与重点目标。
事实上,尽管在粒子空间内,实体的存在与否,完全不会关乎各个复制体寿命的长短,换句话说,我们一直都将会是长生不老的。但若没有实体作为身后牢固的奠基,我们终究也只能维持且被困滞在,目前羸弱的虚体状态当中,不得脱离粒子空间约莫十年之久。不然的话,我们这些粒子复制体,照样子还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步消亡于尘世间的。我相信,狄兰必定不会没有考虑过这一问题。况且,这也该算是,他在发觉我俩之间的共同来历以后,为何态度会突然地发生强烈转变的主要原因。所以,现在的我,几乎可以笃定,他刚刚和我交谈时,话语里特意着重提及的“新鲜玩意儿”,理当牵扯于此,即是如何得以成功而有效地解决,我们日后在外界长期生存的事情。
“好,你说的,我都听明白了。如果届时再有什么临时性的决定,我定是会像上次那样,先与你知会一声的。只不过,在你、我继续探讨正事儿之前,你得先答应,把这个收下,”言毕,我忽地嫣然一笑,一改方才脸上严肃认真的表情,并一点点地向他递出了,一直被自己紧藏在身后的双手。而我的手中,正端端正正地托着的,则是一件干净而清新,同时还又被折叠得非常整齐的墨绿色披肩,“圣诞快乐,狄兰,希望你喜欢,”我在此顿了顿,仓促不安地深吸了一口气,“我在这上适量地加入并且糅合了,若干活性极强的高弹分子。它们的自主监管能力,同其运动速度相辅相成,你知道的,此种情况下的结果,便会使得这件披肩,即使是在严寒的气候当中,也可持续不断地做功产热,以来长时间供人取暖。因此,我当初就在想,待你何时,若是重新地恢复了实体的状貌,它或许,会在冬日里派上一定的用场。不过当然了,就算是现在,我个人也觉得,它穿在你身上应该会很好看。”
良晌,狄兰的双眸,仍旧静如止水地幽幽注视着我手中的披肩。那自始至终都低垂着的纤长眼睫,则以叫人不易察觉的微小幅度,轻轻地上下颤了颤,可随即又在下一秒钟里,全然恢复了之前正常平稳的状态:“怎么,三个人还不够,你也决心,要来向我假意投诚?”言语间,他一脸玩味地挑了挑眉,进而用手有条不紊地欣然接过了我的这份礼物。
对此,我无可奈何地朝天翻了个白眼。然而,不等我再往下多说一句,就见他已是动作优雅而敏捷地顾自披上了披肩,且在这整个过程当中,都未再朝我这边,看来一眼。仅仅是在末尾,心无旁骛地捋平以及整理好衣服上面,所有还在褶皱与外翻着的边边角角以后,他才骤然起先打破了屋子内,刚维持了没有多久的沉默和静寂:“那有何物,是你心中所想要的吗?”
他在说什么?我原本思潮起伏的大脑,顿时由此变得一片空白。面对他这种,突如其来而又直截了当的问话,我丝毫不晓得,自己该要作何回应,又以何态度作回应。只能够说,假如我也是一个机器人的话,那么,我现在就一定是个,当机了的机器人。
“嗯?你有何想要的吗?”见我不答,狄兰很快地便抬起眼,将其掺杂着疑惑与探究的目光,凌厉且精准地投向了我,并以另一种更为洁简、直接的方式,再次复述了一遍方才的话语。要知道,这在他身上,即着实是件罕见而难得的事儿了。况且这回,他在即将之时,还又不厌其烦地补充、添加道,“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闻言,我心下又是一顿。毋庸置疑,当下伫立在我面前的狄兰,是体贴和善的,是温柔敦厚的,尽管把这些散发着神圣金光的词汇,断然安在他的身上,都不是那么的合适或者贴切。与此同时,我在心底,也有着十足的理由与把握去确信,他总不会是认真这样说的。充其量,也不过就是在逢场作戏,而实则为了更好地来笼络人心罢了。这毕竟是他最为拿手的,不是吗?
不多时,我便十分迅速地调整且平复好了,自身的心态和情绪,并缓缓地避开,他尚在耐心等待中的视线,转而举首眺望向,此刻中正被一片片黑压压的乌云,所接连遮掩住而略显落寞与孤寂的,也在往外散发着淡黄光泽的半扇月亮。经过了反复的斟酌以及考量之后,我终于含混地向他开口道:“如果我说,我想要的东西,遥不可及呢?”
因为,我真正想要的,不是别的,只是有朝一日,能够同你坦诚相见、将心比心啊。无须再像如今这般,无时无刻不都在怀疑与提防着各自背后,是否还存有其他不良的动机和居心,故而又不得不去逐字逐句地推敲、揣摩着,对方话里话外,所尽可能隐含的深层用意和真实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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