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回来之后,云儿的精神状态很好,好像胸闷的感觉也没有了,咳嗽好了,从早到晚指不定啥时候会咳嗽两声,并没有其他任何病态的表现。我心里很是安慰,我不知道这是老中医张大夫治疗的结果还是医院这十多天输液吃药的结果。不管什么结果反正现在云儿的状态好些了,她整天高高兴兴的上街买菜做饭、收拾屋子、看看电视、打打游戏,还像过去一样,忙忙活活、平平静静。
大概是元月七日下午,她姐姐来家里看她,姐俩在电视屋里谈天说地,聊的很有兴致,说着说着就自然而然的谈到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个不头疼脑热的,又从这儿说到她的病上,她姐顺理说:“我看还是应该到省里的专业医院再查查,自己也好心里有个底数,不是太坏的病更好,如果是也可以早采取措施,依我看你问题不会太大,就是有稍大点的毛病也是刚开始,疗效应该会很好的,现在的医疗水平还是很高的。”云儿眼睛里有些微微的一怔,我看到了她的眼神,但是却无法猜透那眼神里的含义,是惊奇?还是她姐恰恰说中了她这几天的心思?到底是什么我真的不得而知,也猜不透。接着她把医院拿回来的胸片、CT片还有加强CT片都拿给她姐看,并指着胸片上那一块问姐姐这是啥东西,她姐原来是医生,对这些片子都很熟悉,所以云儿希望从她那里得到些答案。她姐看了后说:“这一块不是太好,我想让你去省里的专业医院再查查也是这个意思,他们接触的病例多,经验丰富,可以做出更为准确的结论。”云儿一张张的翻看所有的片子,问我:“这么多片子就没有一个诊断的书面结果?”我说:“有是有,但都在医院大夫那存着呢。”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只听见翻看片子的哗哗声,大家也都没有再说些什么。
我下楼送她姐上车回家,在车旁我对她说:“谢谢啊,这次她心里会有些数的,看来去省肿瘤医院再查的事情就好办了。”她姐问我:“那些片子的诊断报告没有和片子放在一起吧?”我说:“我已经把这些报告给藏起来了,上面写的很清楚,我不想让她看,反正这些片子她也看不懂,就从医院拿回来放在屋里了,我估计家里没人的时候她也没少看。”她姐答应这两天和省肿瘤医院联系,找个机会让云儿住院,我轻轻地点点头。我看着她姐上车回去了。
送走他们以后,我转身无意的看了一下我家的窗户,我发现云儿正站在窗口往下看,估计我和姐姐说话的全过程她都看在眼里,虽然她听不见我们说话的内容,但也会有几分明白。我上楼进了家门她走到我身边,轻轻地靠着我,在我耳边说:“人呀,怕啥有啥,尽管我一天到晚尽量往好处想,但事情却是一天到晚不往好处走。”我拉着她走进屋里坐在沙发上说:“宝贝,咱们别胡思乱想了,现在医疗条件那么发达,胸片和CT检查起来都很容易,咱就再按姐姐的想法去查查吧,不过你应该知道,这些片子只能看到人的脏器形状的改变,但不能确定它的性质,到底是什么只能由那些诊断经验丰富的人去下结论,市医院毕竟不是专业医院,咱多找些医疗专家看看,嗯?”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过身来靠着我坐着,我们就这样一言不发的感受着对方的支撑和温度。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看到她放到腿上的手有两点湿湿的,我顺势看她的脸,两行泪从她红润的脸上往下流,我不敢再看她,这些天我胸中的憋闷一下爆发出来,泪从我的眼里涌出,在我还没有感觉泪流到脸上的时候,泪滴已经落在了手上。我顺手揽住她的肩膀,不吭不响的让四行泪尽情的流淌。
这些天对我的考验简直就是灾难性的,我知道全国每年都有上百万的肺癌患者,但这种状况落在你和你家人的身上时,那个感觉绝对是不一样的,我已经这么痛苦了,那么她呢?对她来说就不仅仅是考验,更是一个惊天动地的磨难,这磨难她能扛得住么?能扛多长时间?能扛到什么程度?一个这么大的磨难降临在一个小女人的身上,她能吃得消么?苍天呐,谁能伸出手来帮她一把,让她能平安的度过这一关。
我们就这样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等我的眼泪干了之后我才下意识的看了一下表,原来已经快六点了,外面的天早已黑了下来,我站起来到厨房,也并没有询问云儿的意见,自己就洗米下锅,准备用大米粥冲淡我们心中的一切。说句实话,这些天来吃饭就是吃饭,再香的饭菜到我嘴里也是食之无味,我丝毫感觉不到美食带来的享受,这只是我摄取能量的一种方式,好像汽车跑跑就要加油一样。
女儿为了让云儿心情舒畅,从来不在她妈妈的面前谈起任何跟病有关的话题,总是保持着一种充满信心和青春活力的状态;小外孙女更是放学回来就依偎在云儿的身边,全家享受着其乐融融的天伦之乐。女儿下班的路上又买了几个菜,装盘摆桌之后全家围坐在一起吃饭,云儿还是那样高高兴兴,边吃边聊,她一定很享受这种温暖幸福的家庭氛围。这一切的一切都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一如既往……。
晚上我照例还是跟云儿说了一声就出去散步了。我沿着河边心不在焉的走着,心里依然是愁云重重,我一晚上都不敢正眼看云儿的眼睛,一方面是她的自控能力使我佩服,我想她肯定心事也不少,否则下午也不会哭得那么伤心,可晚上为了让孩子们高兴她一直表现的很轻松,这是何等的自我调节能力啊;另一方面是我很少在她面前掉泪,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男人总是要坚强的面对一切,但是最近我的眼泪却特不值钱,动不动就泪流满面,眼泪总也控制不住。今天是我第一次因为云儿的病情在她面前落泪,其实这几十年我也不是第一次在她面前落泪了。
我沿着河边的小路慢慢的走着,但我的心却不知不觉地走到过去。那是上世纪六八年底的事情,我和她一起下乡,虽然我们插队不在一个村子,可离得也不远,我住的村子离云儿住的村子相距有近两公里的距离,平时互相走动见个面也比较容易。六九年的元月,一场大雪把村庄装扮的更美丽,雪下的有一尺厚,房顶、树上、田地里一片白茫茫。我住的房子在队里的麦场边,这是一个土墙草顶及其简陋的房子,虽说条件不好但屋里还算干净暖和,实在冷了就抱点柴火烧烧,屋里的温度就上来了。晚上八点多的时候我弟弟忽然出现在屋门口,我惊奇的问:“你咋来了?”
他说:“我搭火车来的。”
“那么大的雪你又是第一次来农村,怎么摸着我这个地方的?”
“问呗!我下午六点都下车了,找了两个多钟头才找到你这。”
“你还没吃饭吧?”
“嗯,不饿。”
我赶快开火做饭,我用的是烧散煤的煤火,只要火起来了,做饭还是很快的。在做饭的过程中,我才知道爸又受伤了,而且这次伤的也很厉害,老爸文革中是受了苦的人,除了经常性的挨斗、游街、体罚和强制劳动外,挨打也是经常的事情。他曾经断过三根肋骨,在痛苦中长了三四个月才恢复,每天都痛的很厉害,还是一个老大夫偷偷地给了我一些止痛片,才让爸的痛苦减轻了一点。怎么到这个时候了还这样?想不明白。我和弟弟冒着大雪来到云儿的村子,给她说了一声就赶夜里十二点的火车回城。在雪地里我们深一脚浅一脚的赶路,到车站时两条裤腿和鞋子早已经湿透了。
夜里两点多我们终于到家了,一进门见爸斜躺在对门的床上,身后靠了一个被子。妈也没睡觉,她坐在床边,见我们进门什么也没说就捂着脸去了另一个屋子。我爸的脸已经变形了,除了下巴、脸颊肿胀的黑紫以外,他的右眼很吓人,眼珠的下半部几乎就在眼眶外,下眼皮都被塞在眼球的后面,仿佛一不小心眼珠就会掉下来,眼珠一动也不会动了。我上前叫了一声“爸”,他没吱声,只用手来轻轻拉着我的手,示意我坐下。我握着他黑紫肿胀的手问:“爸,你的眼睛怎么弄成这样?能看见么?”爸轻声回答:“眼能看见,但眼不会动,浑身都是疼的。”
“那你等一会,我试试能不能把你的眼珠弄回去。”
我走进厨房,在碗里放了少许的盐,用暖瓶里的热水把盐化开,制成淡盐水。我想盐水是可以消毒的,而且也可以湿润眼睛。等水温变得和皮肤温度差不多的时候,我用点药棉蘸些盐水滴在爸的眼珠上,又另外用些棉球擦拭着眼珠周围,这样反复擦了几次,爸的眼睛好像可以微微的动了,我就用手轻轻地扒拉他的下眼皮,每扒一下眼皮就能出来一点,每出来一点我就用水再擦拭一遍,这样反复几次之后他的下眼皮终于都出来了,眼珠慢慢的回到眼窝,停了几分钟,爸的眼泪直流,两眼居然可以转动自如了,这时,他的脸才真的变成了爸的脸。
全家人都很高兴。妈从屋里走出来看见爸的眼睛能动了也很高兴,这个笑真的来之不易,那是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发自内心的笑,那是看见希望的笑,那是揪着的心终于放下来的笑。那个时候我们过得的确很难,我们不指望谁能帮我们一把,只希望生活的磨难别再添加了,爸虽这样没地方可诉苦,也没地方找医生看,人人都在尽力的爱护自己,谁也不愿扯上麻烦,所以,每次爸爸遇到难处我们能做的就是让他在家里躺着,无目的的等待,无论有多疼痛也只能捱着,捱一会是一会。
天快亮的时候妈把稀粥熬好了,爸喝了一小碗,他已经一天多没有吃东西,吃完之后我扶他在床上躺下,盖好被子,我们才去吃饭。饭后,熬了一夜的全家都去睡觉了。我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除了妈之外大家都还在睡着。外边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屋内的水盆里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只有被窝里才有些许温热的气息。
虽说被窝里很暖和,但总在被窝里躺着也不是事,下午除了爸之外,弟弟妹妹们都起来了。由于粮食少,爸又几个月没发工资了,所以中午就没有吃饭,再说也大半个下午过去了,再有两三个小时就该吃完饭了,尽管有些饿但还在默默的忍着。天快黑的时候爸也想起来,看来他的精神好些了,他穿上棉衣裤坐在餐桌边的椅子上,脸上肿胀的地方好像也好了些,眼睛除了有点红血丝之外,还是比较正常的,转动自如,眼神看起来也有了些精神,看来应该不会有大问题。他身上的伤仍然不轻,但大部分是皮肉伤,所幸没有伤及骨头,这样的情况估计过个十天半月就会痊愈,也不会留下后遗症。我坐在爸身边,和他闲聊着,他也觉得孩子都长大了,懂事了,这次眼睛处理的还算妥当,实际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我心里估摸着这眼睛是外力造成的,着力点刚好落在眼睛的下边,且力量很大,硬生生的把下眼皮压到眼眶里,所以眼珠才会出来。确是万幸,若是碰到眼珠上,后果真的不堪设想。不管怎样这一切都过去了,只要今后能平平安的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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