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倒是慷慨就义，留下我们呢？你这全是便宜了那贼子一个人的！值得吗？”鹿音歧忍不住把最想问的问题说了出来，那晚问过向开朔，她似乎有些收获，不过那并不能代表端木俍的态度想法。在鹿音歧心里，她还是希望自己的过命之交能圆满幸福的，而不是做无谓的牺牲，葬送了自己。“为了一个乱臣贼子，让端木家无人继承，让陛下痛失一臂，让我们这些关心你的人痛彻心扉，葬送了自己本该光芒盛放的一生，真的值得吗？”
“鹿音歧，你是个称职的官员，忠信的臣子，讲义气的朋友，做人臣做朋友来讲你无可挑剔，心细如尘又刚直不阿。可是做人来讲，未免太冷了些，即便是铁，高温也能融化锻铸，但是你的心，却是一块怎么都捂不暖捂不软的石头……人活一世，怎样才算无憾无悔呢？你不曾识得情之一字的滋味，虽说如此无欲则刚，可是终究是有些缺憾的，在你眼中，我这仓皇的断送实在荒唐又不值，不过在我自己来看，即便是应了劫了，也是心甘情愿。”
“你可知为何陛下那样一个脾气向来风风火火的人，这一回反应却不如一直冷静自持的你激烈吗？阿音，我不希望你将来也会经历陛下那样的错付周折，或者我这样飞蛾扑火，可是我真心希望，你也能遇到一个值得你倾心相许的人，走过人间一遭，应知情为何物。”
这是端木俍对鹿音歧说的最后一句话了，这句话，她记了很久很久，此时的她只是恍惚之中迷茫、怀疑，但是多年以后，她便只觉这是谶语，是冥冥注定了。
她从来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天定人命，否则就不会有如此坚定的毅力支持着自己在落魄童年时就敢对峙公堂为自己跟母亲讨公道，更不能胆大心细地凭着平民出身走到了今天的位置上。可是唯独对于这自己与身边人的起落无常上，她体会到了深深的无力感，不能控制自己的人生际遇，感情经历。
与其说这是情劫，不如说是命定的那个人到来时，面临情与自我珍视的其他事物的矛盾时，抉择必定有得有失的劫。
这些日子京城百姓几乎一直在议论纷纷，前些日子光天化日之下，京郊南门就陈列重兵，百姓们就已经发现了异常，并且都不约而同地不敢靠近，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但是最后又全无消息，没想到时隔半个月，大家都快淡忘了，却突然爆出来端木家的小将军端木俍勾结乱臣贼子的消息，还有些人猜测这半个月全无动静就是因为陛下包庇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云云……
京城某一处隐蔽的宅院中，这里远离了车马喧嚣，主人也悠闲地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便慢悠悠地品茶，嘴角的笑容再从容不过，眼中却透着狠厉。
从前的霍征一身黑底织金蟒袍，冠冕加身，依旧有着热血少年的干净与果敢，如今的他褪去一身繁复，一身飘逸的道袍素衫，反而十分的阴郁深沉，就像蛰伏在黑暗中眼泛绿光的狼，谋定而后动。
身边一个负责联络的手下恭敬地单膝跪在他脚边回话。
“看来咱们是等不到郑无止的来信了，想不到这些年过命的交情，反而比不得一个刚结识没几天，只因利益交集的向开朔。罢了，这步棋虽说是要废了，但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不着急找他的麻烦，先顾好咱们手头的事情吧。遭逢变故之前，我便与宗继暗中较量过招，几乎水火不容了，好容易如今却有同路一程的机会，可要好好利用珍惜啊。”
“主上放心，如今坊间流言已经沸沸扬扬，断无止息的可能了，除非屠尽这已经知晓此事的所有臣民，否则就只能推端木俍出来平息众议。在事情还能控制的时候，今上还会选择费心保护，如今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依皇位上那位的性子，即便感情再深厚，也断然不可能为了一个端木俍选择大肆屠人镇压的。这一局，她栽定了！”
霍征自己心里盘算得仔细，可是听了别人这样说霍存，心里莫名的还是有不舒服，他溢出些许戾气来，面色阴沉地瞥了手下一眼，那人立刻被震慑住了，也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只是立刻噤声，不敢再说多错多，道了声告退便撤得没影儿了。
端木俍被押赴刑场的那一天，几乎所有京城百姓都去看了，却没有一个扔打砸的，都扯着手帕哭哭啼啼，要么念叨着至今不敢相信端木俍小将军这样一位陛下的忠臣旧友会行背叛勾结之事，要么感慨世代镇守边关、领兵打仗的端木世家百年声誉毁于一旦，人事无常……有依旧不愿意相信事实的，有念着端木世家历代功勋还有端木俍自己做过的好事不愿意多加怪罪一步走错的她的，还有愤恨端木俍这个端木世家最后的嫡系传人愧对先祖，却看在端木家先人功绩上不愿再给穷途末路的端木俍难堪的。
鹿音歧亲自坐在监斩台上，看着镣铐加身、一身狼狈的端木俍被人押着下了囚车，一步一步缓缓走上了刑台。距离午时三刻还有些时候，她静静地跪在沾染过无数血迹的高台中央，有些恍惚，却绝对不是畏死。
她颈后插着大字写明她罪名的牌子，颈枷上交叉贴的封条上，被红色笔墨大大画叉的端木俍三个大字格外醒目，或者说，刺眼。
几乎所有认识她的人，对她的记忆都是恣肆放达、鲜衣怒马，眼前这样一个灰败的人，似乎与之出入太大了，天差地别，让人难以面对接受。
到午时一刻的时候，刽子手卸下了她颈间几十斤中的颈枷，虽说还是被反绑着，但是还是轻松了不少。端木俍轻轻松了一口气，抬头望了望天空中刺目的阳光，那样的灿烂耀眼，那样的美好。
可惜，她再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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