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内务府碰到的次数多了，而且有的时候鹿音歧也会因着霍存的吩咐或者其他相关的公务去来仪宫拜见他，久而久之，向开朔不难感知到经常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个女子心细如发，明明身居高位深得倚重，却又处处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样的人与他竟然颇有些合得来，加之鹿音歧又若有若无地主动相帮释放善意，叫他毫不吝惜自己的欣赏之情。
不过向开朔理智极了，并没有因为这些再进一步产生什么不该有的暧昧的心思跟想法，这一点欣赏之情若是无碍，他自然不介意跟鹿音歧交一个朋友，也便于在内宫甚至前朝获得更加有利的地位，可是他知道鹿音歧是绝对效忠霍存的孤臣，而他自己也有属于自己的不容差错一步的大图谋，这样的两个人势必难以交心，更难以达成一致，也不会发展到互相迁就妥协的那一步去。与其任这样危险的暧昧因子滋长，淹没他自己的理性，还不如一早就清心寡欲，太上忘情。
遇到了鹿音歧不至于躲过去，一个点头微笑他还是给得出的，至于主动的接触，想必没有必要她帮助的时候，他是不会做出这等举动的。总归他心里有一条清清楚楚的准线，不可能再与鹿音歧的接触中把自己给陷进去，至于对方会到何种境地，那他便管不着了。
这样想着，他原本和煦的眸色，闪了几下，定格在了冷冽的瞬间。
向开朔就像是蛰伏在密林中的虎狼一般，呼吸很慢很轻，在一击必杀之前，惯会隐忍，决计不会暴露半分不该有的冲动。他身形如同一团克制聚拢的黑雾，渐渐地消失在了秩维宫的大门之外，朝着来仪宫方向走去。而来仪宫的大殿里，言称出去逛逛没有跟常谦淳或者梁文轩顺路回去的管昌遂，已经避开了人流中多的道路，几绕几拐，秘密到了向开朔的宴息室，谨慎恭敬地等着他的归来。
召宁宫那边。
苍兴帮着宗继拿了脱下来的外氅跟外衣，搭到了屏风旁边那高高的红木架子上，等着门关好了人都退出去了，才在宗继身侧低声提醒：“主上，您今日反应的确冲动了些，明显不同于您一贯的从容淡泊。”
宗继闻言没有立即回应，只是自顾自地带着苍兴继续往里间走着，晾了他一会儿才轻轻瞥了他一眼，正待苍兴仔细琢磨主子这一眼的含义的时候，宗继却又立即自嘲一般的笑了。
苍兴立刻没心思再琢磨下去，转过头有些惊诧地看着今日已经失态数次的宗继。
“呵……呵呵……”
“近来我这是怎么了，竟然患得患失的想法这么严重，还因此频频失态？二十多年修炼来的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全不知到了哪里去！”
宗继说话的声音很轻，尽管用词尖利，可是语气中不见什么激烈的情绪，只是有着极为真切的悲凉。
“这郑无止一出现，好巧不巧地勾搭上了陛下又被相识不几天就给带回来，这就立即让我觉察出强烈的威胁感来常谦淳忽然受了陛下看重伺候笔墨，更是取我而代之的意图……如今陛下生活也有人体贴，公文也有人帮着处理，我又不能也不甘心代替了向开朔的身份角色去管宫务中馈。如今看来，我在陛下那里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么？”
“纵使我名满天下曾惊四座，没有圣眷，没有权位，竟然照样也什么都不是……”
宗继曾经是多么矜贵的天之骄子，少年丞相、天子之师、宗氏嗣子、缙云侯爵……哪一项说出来不是羡煞旁人的身份？如今的落差的确是来得太猝不及防，也太悬殊了，他一直压着不表露，心里的难捱肯定是越积越多，问题也越来越大。
苍兴静静地站立在宗继身侧，耐心听着他压抑许久终于爆发的倾诉，不打断他的话，任他发泄出来，庶几能好一些。
他见宗继有些灰败地坐到了榻上，不再有开口说更多话的兴致，这才出言劝慰道：
“主上哪里的话，陛下若是不在乎您，怎能几次三番地在您逃不掉的牢狱之灾上动手脚行方便？先是压着把日子缩的那样短，后头出了水银毒的事情又那样重视地缉拿凶手，知道是罗廷勇之后不吝惜灭了一个自己人也要为您讨个公道，入了宫之后也是免了惠祥宫的编排，寻了机会就抬了您的位分，陛下甚至还为了您使唤着身边人方便，特地把属下安排进宫来……这桩桩件件哪一点儿不是为着不肯教您受半分委屈？您怎么就失了圣眷无所凭依了呢！依属下看来，如今这天底下喘气的也依旧没有半个能比得上您在陛下心目中位置的人！”
苍兴细细点数着霍存为着宗继做出的这许多费心的事情，希望能把宗继拉出这自怨自艾，觉得完全失去霍存信赖的认知的深渊。
可是宗继听着却觉得更加明白也更加悲凉了几分：“你细细想来这些事情，尽管生活待遇上我依旧不输任何人，可是却再也没有被陛下放心任用处理大事的机会了，连郑无止都能受命去办理的公务，我却只能徒手看着他忙活。我承认，过去陛下的确因为我的存在受到了诸多掣肘，可是这八年光阴建立起来的信任倚仗就在这一朝一夕之间转让给了郑无止么……”
“这剩下的尊荣哪里是我在意的东西，那些失去的才是真正无法细细琢磨，永远难以接受的。”
“如今我即便是走到哪里都当得起一声殿下，论起来比以往身份高出来不知多少，可是根本已经是养在后宫之中断了羽翼的雀鸟、除了观赏别无他用的花瓶……”
“蝴蝶再怎么装点华丽也不过是在有限的花园之中围着几丛鲜花打转儿，永远栖息禁锢在密网圈围着的金丝笼中，没有翱翔天际的能力跟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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