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样的人即便存在，活得不煎熬吗？”年懿川从自己清澈的眼睛中看到的还是非黑即白的世界，他无法理解这样亦正亦邪的人是如何保持内心的平静的。
“你做不到不代表别人做不到。当你走到那不得不为的当口，认清了现实的残酷，一切也就水到渠成了。这些政客的区别根本不在于谁更清白，而在于谁没有在向上爬的过程中失去本心。那些沉迷于功名利禄之中，变易了自己追求的目标的人，才是真正的失去了原则。令人不齿的不是不择手段的人，而是为了自己的利欲熏心而不择手段的人。于那些头脑清醒，保持本心的人，这高位重权，必须得到，不过得到也只是一个实现自己最终抱负的垫脚石罢了。”
“你能理解那种明明不在乎不求一样东西，却因为要想得到另一样的东西必须先用有它，所以必须去追求这样东西，并且极其珍视它，不能容许自己失去它的感觉吗？”
年懿川被这“这样”与“那样”的指代而说得晕头转向，他不曾有过这样为难的情况，不过他也能隐约明白，这是宗继的身不由己，被迫去追求一样自己并不想要的东西，因为需要用它去得到另一样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其实与宗继而言，“这样东西”，不正是霍存的心意吗？
他也是个风度翩翩的君子，和霍存一样，不是能做到挥霍他人真心的人。倘若是那种愿打愿挨的交易，双方互取所需，不动真心，那么逢场作戏也无不可。如非情不得已，他不会去利用一位女子的心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毕竟这样故作暧昧对于自己没有影响，却会放任对方错付终生。更何况，这女子是他唯一的弟子，是他也真心真意爱护了八年的人。这些年点点滴滴的相处之中，莫说是霍存，就连他自己都分不出到底多少是师徒真情，几分是那些似是而非的假意。
宗继知道自己愧对霍村，造成今天他与霍存赵缜三个人两两为难境况少不了造化弄人，可是即便他对霍存的确抱有真感情，他也并不无辜。
可是宗继除了煎熬，并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可以补偿霍存。他需要霍存的心意来维持他不可撼动的地位，进而清除阻碍挥斥方遒，他也只好用自己在朝政之上作为，当做是给霍存的弥补了。他想做的事，如果能继续做下去，不也正好能让霍存不那么累，不那么苦恼么？
如果局面能保持在宗继监国摄政的时候，那么霍存不必给自己过重的压力去成为一个无懈可击的君王，她只需任宗继畅行无阻地持皇帝令实现种种抱负，勾画锦绣江山，就自然能在任期内依靠任用名臣收获不小政绩，将来青史留名，至少是个有功无过知人善任的守成之主。可是现实是宗继在家族谋逆的拖累下失却了曾经的一切权位，霍存也想要自己亲手去开创盛世繁华，不甘心做一个坐享其成的傀儡，坐实了牧竹党人对于她的蔑视非议。
人们预先构想的局面总是在对自己最有利的前提下臻于完美的理想世界，可惜现实中的重重阻力和不知何时会出现的意外总是会不遂人愿的。
还有，关于宗继对待霍存这样模糊的态度上，归根结底，还是欺骗，还是伤了一人真心，令三个人煎熬。
有时候，并不是不曾开口说谎就不算欺骗。有时候不说出真话来，放任对方误会，已经是欺骗。
思索之间，宗继又耐着性子试着给霍存喂了两回水，只不过还是吞咽不下去，即便能顺着流进喉咙，也会被她本能的排异反应给咳出来。
宗继微微蹙起了眉，看着她因虚脱而苍白的面色。霍存已经出了一身冷汗，此刻嘴唇也变得干裂而失去血色，太医赶来得再快也还需要时间，霍存此刻失去了自控的能力，即便没有晕厥也无法顺利吞咽食物补充体力，如今他能做的救急，不过是喂喂水，让她稍稍好受一些，陪着说说话、唤唤她，让她不要完全陷入昏厥，以免救不回来。
他略一考虑，仰头将茶杯中快要凉下来的水一饮而尽，低头凑近霍存的唇，小心配合着霍存的呼吸，一点一点把水渡给她。
霍存因为太长时间地开口喘息已经进入一种枯竭的状态，此刻感受到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本能地像婴儿生来会吮吸母乳一样接受了外界的救助。可她刚刚十六岁，毕竟是未经人事的，故而尽管是在半昏迷的状态，无法自控，也没有对于唇齿之间的接触有更加深入的演绎。
一经结束，宗继也没做犹豫，立刻抽离，坐直身子。
年懿川一开始被这突破男女大防的举动震惊到说不出话来，隔了一会儿虽然回过神来，尽管不满却也没有阻止。他知道事有轻重缓急，此刻霍存需要补充水分，他自然不会上前打断这救急行为。
不过，在宗继结束之后，他还是火药味十足地讽刺了他一句：“陛下此刻混沌不清，恐怕并不能有什么记忆留下来，你何必做这违背自己心意的事情？根本不会在陛下那里讨到什么弥补裂痕的好处的。”
“在你眼里，我对陛下半点真情也无？如今的关切，也只是为了挽回陛下做出的戏码么？”
“难道不是？”
“没有男女之情，不代表没有真心关切。陌生人之间尚会产生恻隐之心，何况我们相伴八年的师徒？”宗继说道这里，语气不再寡淡随意，而是认真郑重。“又是谁告诉你，我对陛下做下的全是欺骗，没有半点真心？”
他内心已经因为愧对霍存受尽了煎熬，自我谴责已经让他无法安寐，他真的再也承受不住他人这种把他判定为彻头彻尾骗人感情的指责了，这对于他来说，重于千斤，足以压得他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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