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亮,我们就快马到了邺城。
朝阳沿着地平线,和着马蹄急促的声音,终于冉冉升起。
冬阳的光芒那样璀璨,满城的朝阳还是让我觉得黯然,即便斜光到晓穿朱户,有人在杏花疏影底吹着笛。
一声悠长的笛声,在凄厉的惨叫声中格格不入,淡白的雾气在寒风中弥漫开来,城里的人起了一阵轻微的骚乱,因为城门没有像寻常一样及时打开。
不难知道,是曹军早已进城了。
邺城历来是军事重地,曹植曹丕的东大营便驻防在簇,此时站台上星罗密布的岗哨,因着局势紧张,亦算是司空见惯,只是那样整肃的金戈铁甲,无端端又叫人生了惶恐。
城门终于打开了,却不许人走动。
德衡自那夜离去,就不知所踪。我和阿碧,曹植三人混在入城人群里,与出城那群人流交错堵在门口。
阿碧驾马时,我坐在马背后胡乱乔装了一下,混在人堆里也算没那么夺目。
手握长剑的士卒把持住了各个城门关口,城里的人不由惊恐地瞧着这些人,他们与站台上的士卒不同,粗布麻衣,面色通红却惶恐不已,即便是寒冷刺骨的冬日,棉衣看起来也是薄薄的,双手也是冻得直颤抖。
颤抖不仅因为寒冷,应该还有恐惧,我想。
入城的士兵大刀锃亮,手中枪尖上的刺刀闪着雪亮的光芒。他们沉默而冷淡地守望着城门口。
“上面是大哥的卫戍近侍,按常理不应该在这邺城里,袁尚兄弟早已暴毙,该是些余孽残党的事还没处理完。”
我听曹植这么一,心里一阵发紧,回头看向阿碧。
我真不想阿碧跟着我冒险,可我知道,我阻止不了。
“阿碧,照顾好自己,必要时候保你自己。”我。
阿碧想什么,我却打断她没让她话。这时有位领头的士卒走了过来,从城门那头缓缓踱过,也不检查男人们,就直接放行,目光却从所有年轻女子的脸上扫过,空气仿佛也凝固了。
阿碧与他目光相接时,他停滞了几秒。
我心里不由打了个寒噤,发现不对劲,忙暗中拉拉阿碧的衣袖,她才收敛了她眼中的恨意,冲那个士卒傻傻笑了笑。
他径直走过来,摊开手里的画像眯眼看了看,再仔细瞅瞅阿碧,突然撇了撇嘴摆手:“走吧走吧走吧,差太多了!简直不是一个档儿!”
阿碧一听差点儿没气炸,我一路都握住她的手才没让她发作。
虽然不知道那士卒在些什么,不过看那样子是在找什么人。阿碧也是听出那人言语中对她样貌的评头论足才火冒三丈的。
我和阿碧擦身进城的时候,特意瞥了一眼,竟发现……是我的画像!曹操通缉我时贴的画像!
曹丕怎么会知道我在邺城?不应该啊……我前脚刚到,他不可能有准备地在城门口堵我的……破了邺城大费周章找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合理……这当中到底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
我刚要快步跟上去问曹植怎么回事,突然间有人呵斥了一声。
“站住!”
我听出这不是刚刚那个领头的士卒声音……是曹丕!
三年了……我以为,我忘记了他的声音……可听来还是那样刺耳!
我凝住步子挤出一个笑来,等他上前,正准备等他上前就一剑刺向他的心脏!
但是后来想到阿碧,我打消了这糟糕的念头。
同归于尽容易,可我要的,不是同归于尽那么简单。
我听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耳边传来如闷雷一般的声音!
“转过身来!”
阿碧突然想要转身,我赶忙把她袖子里的十字弩推回衣袖郑
突然间有人抽了抽马鞭分开我和阿碧,幸亏阿碧身手矫健才躲开马鞭,那鞭子重重摔在地上,震起层层迷蒙的黄土。
“快些呢!大公子叫你转过去没听见啊!”
我冷冷瞥了一眼那士卒,吓得他退后了一步。我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一抹自己都没有底的笑意。
我不知道回头等待我的是什么?是死,是活?还是这般生不如死的活着?
都是未知。
但我知道,如今我只能以不动治变动。我深知,我是乔装过的,曹丕即便多有疑虑,也要不可能当场认得出我。
我感觉到曹丕离我越来越近,他的手突然落在我肩膀,狠狠抓住我的肩胛骨,不容我动弹。
若不是肩胛骨传入骨髓的疼痛,我怕是要忘了,三年前,这个人,刺我两剑!一剑在肩,一剑在腹!
恍神之间,我肩头忽地多了一股力量,耳边响起曹植的声音。
他:“大哥可是在找子健?”
我闻声抬头看,曹植正笑着,右手搭在我肩头握住曹丕的手。
曹丕显然是愣了愣,脸色从凝重忽而变得欣喜:“子健啊!你可算是回来了!大哥正愁明日要收兵回许县,你再不回来,大哥该如何向父亲大人交代!”
曹丕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曹植的手,双手紧紧握住曹植的右手从我肩上拿下来,脸上笑意不减:“子健你回邺城怎么也不给大哥捎个信,这么早怕是连夜兼程回来的吧。”
“是啊大哥,子健还没用早膳,何不陪子健回府用早膳?”曹植笑道,牵着曹丕走开,有意避开我和阿碧。
曹丕拒绝不了,只好陪同曹植离开。曹植利用早膳时间,与曹丕请求一同上书给曹操,释放袁氏奴婢,或者寻求更大恩赐,但是曹丕以大局为由婉拒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曹植岂是曹丕的对手?若是曹操在场,或许曹植还有赢面,可如今曹丕见了他无疑是惊讶多余惊喜。
最终,曹植只争取来了袁熙的府邸安置权,这也算是意外的惊喜。
据曹植打探,曹丕午时便会入袁府收押奴婢妻妾,不出意外,申时时,大军便会班师回朝。
我打算的是,我和阿碧混入袁熙府里,紧接着混入汉宫。
但是这么做,一路必定危险重重,很可能我们还没进宫,就被分配给了其他王公子弟,功亏一篑。这个局,必须要有曹植做内应。
我没想到,当我提出明日一同前去袁熙府邸收押婢女时,曹植傻笑着一口就应了。
为了明日好汇合,曹植将我们安排在袁熙府邸附近的客栈。
很快,夜幕降临,薄薄的黑雾轻轻罩在夜里。邺城里孤零零地寂静,听,是许多城人今早就迁走了。
我卸妆后,便痴痴地盯着豆大的灯火,还不眠。
不知何时,阿碧替我点好了熏香,香气已经弥漫到了我鼻尖,阿碧的话却还在我耳畔响起。
她:“大将军生前最爱的熏香,伴着入睡,一定会好梦的。”
熏香香气越来越浓郁,好似篡夺了神经理智一般,搅得我心神不宁。
镜子还在桌上,镜面里明晃晃的,什么也没有,可我盯久了,忽然间看见了自己。
我好似看到了公瑾为我梳妆的那一刻。他动作轻柔,一丝一缕为我梳理,挽起,盘起,最后为我束上腊梅金钗……
他在背后抱着我,在我的秀发上留下一个温柔的吻。
我盯着镜子,却越发的清晰……
我笑着,幸福地笑着……笑着看着那个人影消散……
我的眼角微微湿润,再没有力气睁开,终究还是忍住没让眼泪流出来。
腊梅金钗已经断了,公瑾也不在了。我早就知道。
我深呼一口气,起身走近香炉鼎,干脆地灭了熏香。
阿碧有些惊愣地看着我,她忽而唤我“夫人”,我忙打断她:“阿碧,你是打算进宫以后也这般称呼我?”
阿碧笑了笑,脸色惨白地好不容易吐出几个字:“阿倾……”
我满意地笑了笑,心里不禁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阿碧想什么。
那熏香和公瑾府里的虽然味道相同,可是我这一味,被多加了些致幻觉的药物。
以前我依赖着它,自我欺骗,但是我知道,如今我已经不需要熏香入眠了。
梦,终究是梦。
公瑾,再也回不来了。
躲在梦里,只会是亲者痛仇者快。不醒来,也同样阻止不了下血流成河。
我也不能再让身边的人一直那么担心我了,无论是姐姐,德衡,阿碧,还是公瑾。
阿碧忽然舒心地笑了笑却没有回头看我,反而若无其事地打开窗子看上皓月。冬日的月有些明朗,撒下来的光辉就是冷冷的。
阿碧望着窗外,安静得出奇,一点不像她。
我忽而想起阿碧要什么,抬头看她。
透过闪烁的火光,她在窗前倚望,我忽觉她褪去了十几岁的稚气一般。
“阿倾……你下得去手吗?”她忽然问我。语气很轻很轻,就像飘风的柳絮一般,只是不痛不痒地挠了一下。
我默了一会儿,笑答:“当然。”
“曹植呢?”下得去手吗?
我勉强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知道曹植对我有不一样的情愫,但是我不知道他为何允我明日进袁熙府,我自始至终没有告知过我的真实身份……当然,除了是秘密,也是因为我不知从何起。
我回头看了看镜子中的人,还是心形脸,细长眉毛,双眼皮,高鼻梁,除了有些憔悴,古韵越发浓厚,再无变化。
但是如今的我,到底是凤倾还是诸葛璥乔?
总之……
再不可能是乔霜了……公瑾最爱的那个人!
我身份尚且不明,曹植这般冒险,所谓何?
曹植心思纯粹,但也不傻,不然也不可能在夏侯渊的重重包围下放走了乔莹,而且在我和他的相处中,我也深刻感觉到他的聪慧……
曹植不可能不知道,他这样倒是助了我再次进宫。他记性也绝不是不怎么好,上一次乔莹是他父亲通缉的重犯,他帮她逃走了……三年前,我偷走玄玉,已是被满城通缉……如今带我再入宫,是带我回去立功,把我推向火坑?还是另有打算?
我没有把握。
我可以冒险,但是阿碧绝不可以陪我一起冒险。曹植不会对我们怎么样,保不齐曹丕曹操不会有什么心思,为了安全起见,我还是打算做点什么。
阿碧转头看我,对上我的视线,沉默了半晌。
她的眼神忧伤凄凉,忽而闪过一抹笑意,扶我到床边坐下:“没有关系,阿倾不论如何做阿碧都支持,相信大将军也是。”
阿碧的手暖暖的,我忽然间有些恍神,阿碧却已为我盖好了被子出去了。
我的床里面还空了一个大大的位置,我总舍不得占去。不知何时起,我养成了规规矩矩睡觉的习惯,再也不会四仰八叉地睡觉,也不会把被子掉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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