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小莲装作若无其事在驿站挑选新马,眼睛藏不住往这边瞟。
苦竹没说话,她能说什么,说小莲是来追踪自己,还是说她偷了簪子心虚?
短暂休息,三人一前一后匆忙赶路,不知疲倦走了一个多月终于到达,往常正常马速要走两三月,可见二人的心有多急迫。
这边快马加鞭不分白天黑夜匆匆往回赶,那边一个人影先她们一步悄悄溜进温家。
“咚咚咚。”
许是丫头又来送饭:“我不饿。”
几天不见,新荷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拿着刻刀的手有些吃力。
“咚咚咚。”
一般新荷说这句话,丫头就会默默离开,可今天不一样,新荷略一迟钝。
“咚咚咚。”敲门声再次响起,不急不大却怎么让人都忽视不了。
新荷心里奇怪,放下手中雕刻一半的灵牌,打开门,只见一位身着紫白相间,修身挺拔,面带紫色面具的男子,新荷认得他,在重阳谷。
“少侠,有事?”新荷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来这,或者说他为什么知道自己在这:“哦,请进。”
屋子不算大,一进门往左看有一个小小的灵堂,正中间木头灵牌上刻:“先师蒲柳先生之灵位。”还未着墨,微微转眼矮几上木屑四溢,有一块未刻完的灵牌:大齐皇后……
新荷不着痕迹看着他,好奇他怎么不开口。
柳文宣盯着柳虞的灵牌看了又看,不是檀木,雕刻粗糙,还不着墨,显得小气,不满意。
“少侠认识家师?”新荷疑惑出声,这个小兄弟的举止着实让人奇怪。
“认识,不光认识还很熟,忘了说,在下柳文宣,蒲柳先生也就是柳虞,是我的太公,我也算太公半个徒弟,计较起来,我们应该算师姐弟。”
当真?新荷欣喜,露出连日来久违的笑容,没有深究其中真假。
“师傅他……有没有……”挂?毕竟刻了灵牌,万一人家没有,岂不尴尬,可是掰指算算应该差不多了吧。
“老实说,我不知道太公去哪,也不知是死是活。”
新荷心里莫名其妙松一口气,这样的话,这块灵牌便显得没有那么不肖。
“但是太公跟我说过,他的香绝不可以用来害人,师姐可还记得这句话?”
“啊,记得。”新荷心虚,自从被师傅捡到后就一直不停的背制香之法,或许应该是讲过吧。
“可惜,师姐的一个徒弟却没有牢牢记住,甚至……大开杀戒。”
新荷一阵手脚发凉,已经猜出是谁:“不,不会的,她很善良,绝对不会杀人。”
“看来师姐心中早就猜到她会这么做。”
新荷语塞,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她的变化最大,新荷很难让自己不相信。
“身为她的朋友,我也曾劝她,可她任然一意孤行,用大火烧毁整个古南皇城,只为报复曾经伤害过她的人。”
新荷震惊捂嘴,古南覆国真的因为她。
“可是师姐,你知道吗?她这一把火烧了坏人也烧了不少好人,我有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那天是他大喜的日子,夫妻二人活生生烧死在大火里。”
又是烧死,如此相像,新荷对这对可怜的夫妻心生同情。
柳文宣拿捏好悲伤:“后来,我给他们收尸,你知道吗?他居然是大齐未亡人,太子齐彻。”
“什么?”新荷瞬时愣在原地:“太子不是应该在兰斯当人质吗,怎么会……”
“师姐,你认识?”
“我……”
柳文宣突然的探究让新荷有口难开,同为未亡人,她却帮不上忙,更不敢声张,显然柳文宣并不打算放过,继续添油加醋。
“若她灭掉自己的族群情有可原,可是从古南一路杀到桑榆,其中又有多少无辜人。”
“她……”她怎么敢?
“师傅,汀兰和苦竹回来了,还有小莲。”落霜在门外急切出声。
新荷想都没想急忙开门,再转头,那抹紫白色身影早已不知所踪,新荷心里明白,那个人的话只能信两分,却不知该信哪两分。
本是汀兰与苦竹一同进门,新荷只淡淡看一眼苦竹,转身笑脸将汀兰搀进屋,显然那个人的话新荷是在意的,尤其关于大齐。
同样焦急的心面对截然不同的态度,失落已经无法描述苦竹的内心,她不明白师傅为什么这样差别对待自己。
小莲其实并不想进门,刚跟到长宁就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果不其然,左一个渚陶右一个喜芋,两人把自己夹在中间,想逃都逃不掉。
到现在她才反应过来,原来灵郁山发生这么大事,怪不得苦竹会带上汀兰走得那么急,小莲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讨好新主人忘顾家事,该打。
师傅这次明晃晃偏心,落霜心里别提多高兴,凭什么苦竹你要被器重被倚靠被捧,怎么?看汀兰与师傅的关系更好,不开心吗?呵呵,你也有今天,让你也尝尝什么叫冷落和嫉妒。
新荷收起对汀兰的喜悦,看向苦竹,一脸严肃:“你,跟我来。”刚走两步:“小莲,你也来。”
师傅突然变脸把小丫头们着实吓一跳,喜芋小声询问渚陶:“师傅怎么看起来好像还是不开心啊。”
渚陶砸吧嘴,师傅的反应确实奇怪。
“跪下。”
一进屋新荷要求两人面对蒲柳先生的灵位下跪,小莲心虚跪得毫不犹豫,心里慌得不行,这人可是苦竹的敌人,苦竹哪愿意跪他,犹豫再三终究看在师傅的面子缓缓屈膝。
“你们有什么想交代的现在就可以交代。”新荷说得干脆,娘娘走后,她觉得活着好累。
小莲一直低头不敢正眼看师傅,旁边一同跪着的苦竹淡定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老旧木盒,双手举到头顶,新荷略一诧异,颤抖着手接过,是那个盒子,是那只凤簪。
“我就说是她偷的吧。”落霜气愤推门,汀兰和刘姨拉都拉不住。
一想起自己当初受那么大委屈没有人相信,这下好了,人证物证都在,看你小莲还怎么抵赖。
“当初我就怀疑你,你倒是机灵,小莲,我自问待你不薄,你有什么不服?”
“就是,还说我们欺负哑巴,谁想就是哑巴偷的。”虽然平常喜芋和落霜两人不对付,可是非上,喜芋还能分得清。
“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小莲,我讨厌你。”
“手脚不干净能被华浓缃看上,该不会也是偷的吧。”
小莲始终低头,不敢反抗,默认自己偷簪子的罪行,但是她不敢点头承认,怕师傅不喜欢自己。
“小莲,这个簪子,是你偷的吗?还是有人强迫你?”
所有人都没想到新荷会说后面这句话,这分明有意针对苦竹。
“新荷。”刘姨看不过去,责备出声,新荷一向沉着冷静,怎么会说不负责任的话。
“是不是有人强迫你?”新荷对小莲步步紧逼,小莲摇头一个劲躲,这样的师傅她害怕。
刘姨心疼得将小莲护在怀里:“新荷,不要吓着孩子。”
“是我。”旁边苦竹幽幽出声,师傅的态度应该是知道什么,既然已经把对自己的失望和猜忌写在脸上,何必费力解释呢:“是我让她偷……”
“啪……”
话没说完,一个巴掌拍在苦竹脸上,又响又脆,本就苍白的小脸瞬间映出五个红指,火辣辣的疼。
所有人皆是一惊。
“新荷,你怎么能打孩子?”刘姨一万个舍不得,新荷最近到底怎么了。
汀兰立马掏出帕子给苦竹抹眼泪,巴掌她挨过,明白被打有多痛,尤其是被最亲近的人有意伤害,那根本不是脸疼是心疼,是被抛弃,是无望,设身处地,这一巴掌落在汀兰自己脸上,她绝不会有苦竹这么能忍。
“你们都出去。”新荷颤抖的右手紧紧握拳,怒意未消:“小莲,你也出去。”
“新荷……”刘姨还想说什么。
“出去。”
两人沉默很长时间,只听见新荷一下又一下雕刻灵牌,每刻一次,眼泪往下掉一颗,新荷知道自己病了,可她管不住自己,疯狂逐渐蚕食理智。
“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要委屈自己,为什么要担下莫须有的罪名,为什么要容忍自己的迁怒。
“罪有应得。”
“你应得什么罪?”
苦竹不说话,她的罪说伤天害理都不为过,偷一只凤簪对其他人来说会良心不安,对自己来说根本不值一提,既然说是自己偷的,那就认了吧,毕竟从没做过什么好事。
“有些事,敢做就要敢当,有些人,你不在乎总有人在乎,有些话……你应该懂,你走吧。”
什么意思?苦竹不能理解。
“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我新荷的徒弟,不再是香苑的一员,你可以去其他任何地方做任何事,你开心就好,要是不喜欢这个名字,重新取,都随你。”
“师傅,不……”师傅下定决心要把自己逐出师门:“不要,师傅。”
“我们师徒缘分浅,就走到这吧,天还亮,趁早赶路。”
“不要,师傅,徒儿求您,不要赶徒儿走,徒儿错了,师傅。”苦竹跪伏在新荷脚边,卑微又低贱。
她是鬼尸之主,可以杀人不眨眼,可以身处险境设法自救,可以面对刀枪剑戟脸色不改,唯独逐出师门,她不能承受,此生所活,一半为自己一半为师傅。
“是我错了,我不该让你看到那些香谱,你要是看不到,就不会用它们去杀人,你的同族、古南皇宫、还有……那些无辜的人,他们都不会死,那些逃出来的同族就不会烧我们的香苑,所以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他们。”
“不是的,师傅,不是……”苦竹一个劲摇头,真真假假全堆到自己头上,她根本没法解释。
世上根本没有人与苦竹经历一样,根本没有人懂她,新荷也一样,她是凡人,她有自己的私心,唯一不同,就是苦竹在乎,在乎得越深伤得越深。
“我说了,是我的错,跟你没关系。”
“对不起,师傅,我错了,求您原谅我,不要赶我走,我错了……”苦苦哀求,只要不被赶出师门,什么脏水她都可以接。
“好啊,你能让他们都活过来吗?”新荷狠心故意刁难她:“不能,所以我也不能留一个杀手放在身边,我怕睡不安稳,我新荷好面子,师门不幸,你也别怪我,好聚好散,互相放过,成吗?”
师傅怕自己,因为那些谣言,流言蜚语,积毁销骨。
苦竹跪在地上,好希望师傅能看看她,可惜那个消瘦的背影告诉她不必苦留慢走不送,拒绝得决绝。
“咚……”苦竹无奈,郑重向师傅磕下此生最后一个头:“谢谢师傅不弃,将我从汜河救起,赐我以名,教我以习,徒儿不肖,有负师傅期望,今日徒儿出师门,望师傅多保重,无恙、无危,此生再不相见。”每说一个字她的心都在滴血。
苦竹一出门汀兰便追了上去,两人的对话他们听得一清二楚。
“你要是也怕我,就赶紧回宫。”
老实说,汀兰听完两人的话震惊多于心悸,师傅生气说的话并不能完全当真,可惜苦竹被逼做到这一步,退回去根本不可能。
“苦竹,你想哭、想喊、想叫都可以,别憋着。”苦竹一惯冷淡的气质,依现在的情况着实让人害怕,总感觉她在压着什么。
苦竹一声苦笑,她看起来很可怜吗:“我现在,一身轻。”
最大的负担放下了,谁还会威胁到自己,越是这么想苦竹眼里的失落越聚越多,放下了,没了牵挂,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飞到何处?
她,没有家了。
苦竹这样的状态,汀兰越看越担心:“我们一起回宫,你答应的事可千万不能忘了。”忽而小声:“桑榆可就交给你了。”
所以,汀兰你……相通了?还是说根本是在安慰我?
不管哪一种,华依蝶的存在终究是个威胁。
当天夜晚,新荷把落霜叫进自己的屋子,她左思右想,皇后与太子纷纷西去,齐王不知所踪,大齐被兰斯吞并,身为大齐人,落霜不应该被蒙在鼓里,她是大齐最后的希望。
“师傅。”落霜还在为新荷担心,逐弟子出门,师傅心里肯定十分舍不得,她讨厌苦竹,但不想师傅因她伤心憔悴。
新荷再次郑重把凤簪交到落霜手里,物归原主,新荷的心愿去了大半。
“这个簪子,师傅交给你,因为它是你娘的东西。”
“我娘?”这还是落霜头一次听说自己的亲人,有兴奋,有伤心,知道她是谁,也知道她抛弃自己,不知远比知道活得快乐,而且在落霜心里,早把师傅当成自己的亲娘,还有济仁庵的静心师太,她也很喜欢,至于娘亲,她想都不敢想。
新荷不说话,双膝一弯,直直跪在落霜面前。
“师傅您别这样,徒儿承受不起,您快起来。”落霜要拉却是怎么也拉不动。
“落霜,师傅求你一件事,你答应师傅好不好?”
“别说一件,一百件徒儿都答应,师傅您快起来,地上凉。”
新荷依旧没打算起身:“你先听师傅说。”生生憋住眼泪:“师傅求你,放过苦竹,她是个苦命的孩子,求你不要伤害她好不好?”
落霜怎么也没想到,师傅第一次求自己,竟是为了她,她凭什么能得师傅厚爱,自己比她差在哪。
“徒儿知道了。”有些心冷。
“你保证,你会放过她。”
保证?自己拿什么保证?有意义吗?
“好,我保证。”
新荷这才站起,告诉落霜她的身世:“你娘是大齐最后一位皇后,也是……”新荷不忍心:“也是济仁庵的静心师太。”
落霜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你是大齐公主,有一个太子哥哥,可是太子殿下……”再次强忍眼泪:“殿下追随皇后而去,大齐覆国,公主你,是大齐未亡人。”
在落霜愣神之际,新荷朝着她行了个标标准准的大齐礼。
“奴婢新荷,是皇后娘娘贴身丫鬟,受娘娘所托,照顾公主殿下二十余载,生死之际,奴婢没能救下娘娘,奴婢心里有愧,愧对公主、愧对大齐。”
“不,师傅,您不要这么说,您不是奴婢您是徒儿的师傅,徒儿不想做什么公主,徒儿只想要师傅。”
屋里哭成一片,屋外三人听完满脸震惊。
怪不得静心师太对她那么好,居然是她的亲娘,渚陶和喜芋想想又觉得嫉妒,落霜命真好,有娘又是公主,自己呢,连娘亲在哪都不知道,估计这辈子永远也见不到了吧。
新荷啊,你到底藏了多少事,这些年,你真的过得太累了。刘姨和新荷是一起走过二十多年的姐妹,她能帮她照顾好丫头,却读不懂她的愁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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