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家的祖屋是个三进三出的大宅子,在万年县的乡间占地颇大,隔得老远就能看到里头灯火辉煌,一见便知佟家当年祖上也是在这万年县有头有脸过的人物。
腊月二十三的席面没正式过年那般讲究,只在一个大堂屋里粗略分了男席女席,也没拿屏风一类的物事挡着,且女席上还有不少偎在母亲怀里的七岁的半大小子。
堂屋正中摆了一个大戏台,上头已然咿咿呀呀地唱起了戏,佟正钊听了两句,只听出这是明朝流行的元曲,分不大清这是北曲还是南曲。
佟秉元佟秉清这一支的男丁显然不多,除了佟正钊和佟正则他们兄弟俩,就只有一个九、十来岁的小童在佟秉清身边的座位上扭来扭去。
一张不小的圆桌旁就坐了五个人,也不知是不是还有更小的几个坐在女席那里。
佟正钊与佟正则在他们那一桌落座时,席面已然摆上了菜。
佟正钊打眼看去,只见那桌心搁了个圆,从前到后依次摆的是,一盘才从甑箅儿里头起出来的蜜枣甑糕、一盘大油炸得松香酥脆的油旋子、一盘滚圆葱黄的黄花菜合子,还有一碟红生生的炒花生。
佟正钊正暗自对着这一桌不甚健康的油炸食品大皱眉头,就听得佟秉元唤他道,
“钊小子、则小子,快叫人啊。”
佟正钊还在不知所措,佟正则就笑眯眯地先立起身拱手道,
“二叔好,堂弟好。”
有佟正则身先士卒,佟正钊只得按下满心无奈,依样画葫芦地朝佟秉清行了礼。
佟秉清笑呵呵的,连声道了两句“好”,又伸出大巴掌拍了身边的佟正利一记,
“你也叫人!”
那个九、十来岁的小童顿时停止了他扭动的身体,从座位上怯生生地立起来唤道,
“二堂兄好,三堂兄好。”
“哎哟,行了,瞧你这喊得,我都替人家别扭!”
佟秉清摸了摸佟正利的小脑袋,伸手从那盘炒花生里抓出一把放到佟正利手里,嘴上却笑骂道,
“不是想去你娘那里吗?快去罢!”
佟正利咧嘴一笑,又朝佟正钊和佟正则躬了躬小小的身子,这才欢天喜地得往女席去了。
佟正利刚回过身,佟秉清就朝佟秉元摊手笑道,
“没办法,女席那儿的菜软和,又有糖水吃,难怪他们小孩子都爱去。”
佟正钊眼皮一跳,当即觉得这个佟家二叔情商不低,佟秉元妻子早逝,鳏居多年,佟正利要是在席上一直扭来扭去地试图去找娘,自然会引起其他三人的不满。
倒不如直接借了自己和佟正则的面子,用小孩子喜欢吃糖水这样的说法打发儿子去女席。
果然,佟秉元见该尽的礼数已尽到,自己又不能真和小孩子计较,便只是笑了一笑,道,
“这有啥,左右咱们爷们之间讲话,婆娘孩子本就不该听,教他们听他们也听不懂,在一旁干候着不耐烦,还不如让他们自己说自己的去。”
佟正钊暗自皱了皱眉,心里十分不赞成这种明显性别歧视的归定方法。
佟正则却笑嘻嘻道,
“是啊,是啊,譬如咱爹和知县老爷,那就是爷们和爷们,一说话就能说上一整天哩。”
佟秉元瞥了佟正则一眼,慢悠悠地拿木头筷子搛起一块甑糕,咬了一口待嚼咽下去后方道,
“说不久哩,咱知县老爷过了年就要辞官回乡了。”
在座除了佟正钊皆是一惊,佟秉清反应最快,脱口即问道,
“是知县老爷自己辞的官?”
佟秉元重重地点了下头,叹道,
“好一场‘倒张’,连咱知县老爷这样的县官都兢兢自危,唯恐走得晚了,被上头的大官当了替死鬼还不自知。”
佟秉清也叹息道,
“咱知县老爷可是个好官哩。”
“好官又如何?”
佟秉元冷笑道,
“朝廷用人,它说你好就好,说你孬就孬,知县老爷能顺顺利利地将这官辞了,我倒为他长出一口气。”
佟正钊听得云里雾里,却是佟正则开口道,
“爹,说不定不是因为‘倒张’呢,咱知县老爷一向勤恳,当官那么些年,连和秦王府的走动都不多。”
“他要能和张居正搭上关系,也不至于这么些年还是个县官,要我看,知县老爷应该是听到了甚么棘手的消息,又被前头那场‘倒张’唬破了胆子,这才赶紧辞官回乡哩。”
佟秉元瞪他一眼,从盘中抓起一个油旋子就往佟正则手中一塞,
“年纪不大话还挺多,快吃你的去罢!”
佟正则拿着油旋子朝自家爹“嘿嘿”直笑,“嗷呜”一口咬下去,不再说话了。
佟秉清见状便笑道,
“看来的确有难题。”
佟秉元应道,
“左右为难罢了。”
佟秉清笑道,
“不知大哥可否说与我来听上一听?”
佟秉元沉吟了片刻,道,
“这里头一共有四桩事情。”
他放下筷子,朝佟秉清竖起一根油腻腻的手指,
“第一桩,翰林院侍读赵用贤上疏言奏江南赋税征收诸弊。”
佟秉清闻言就笑,
“这人我听过,从前张居正得势的时候因弹劾张居正被罢了官,张居正死后他才起复。”
“大哥不说我也知道,他这会儿上奏,无非就是说些‘天下财赋东南居其半’、‘东南征赋日增而科派无别’的老掉牙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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