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辉漫漫,雪原茫茫。
因为叶玄不请自来而引起的那一场小小波折,也使得冬猎将近午时时分才正式开始。
叶玄本没有参加此次冬猎的念头,但伊娄染作为部族单于,与民同乐这样的亲民之举还是不可少的。
当轰鸣的马蹄声和“呜啦”的呼喊声消散在云山山脚时,伊娄染也迈步下了高台,接过单于庭帐护卫手里的缰绳,跃上了一匹高大的棕色骏马,回头见叶玄仍坐在高台上看着他,开口道:“贤弟,随我一同前去吧!”
叶玄对自己的骑射本领是十分有自知之明的,加之刚刚同思念一年的佳人相见,不愿分别,本想拒绝伊娄染的邀请,但听对方又接着道:“其实去年南下的难民中有一些人留在了云山,你应该去看看。”
叶玄听罢,脸上出现了惊诧与喜悦的神情,显然他没有听明白伊娄染的话中之意,当他回头看向伊娄林时,伊娄林也正神色宁静的看着他,微不可见的轻轻点了下头。
叶玄明白了伊娄林的意思,起身向她微微一笑后,便下了高台,一步跨上了自己的战马。
虽说伊娄林看向叶玄的神色是宁静的,但当她看着自己阿兄时,眼神中还是有一种冷幽幽的怨念,伊娄染自然是知道这些的,不过作为兄长的他来说,此时若是顾及伊娄林而将叶玄留在这里终究有一些不妥。
他对于叶玄这个人,还是很赞赏的,但如果涉及到伊娄林的终身大事,他就不得不慎重了,即便现在知道二人已暗生情愫,但他更多的还是希望按照族里的规矩来:叶玄能赢得冬猎头筹,堂堂正正迎娶伊娄林最好。
毕竟,祖训里没有外族人不得参加冬猎这一条,他当然希望伊娄林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但他也不想伊娄林的婚事太逾矩,受族里长辈的指摘。
叶玄今日前来身上并没有带什么兵器,弓箭更是不可能携带了,因而在他刚刚策马慢行至伊娄染身旁时,后方便急急追来一名单于庭帐的奴仆。
那奴仆手提长弓,背着箭篓,跑得匆忙而又小心翼翼,连带着身后箭篓中的箭矢也一路“咵哒”作响,追上叶玄后,恭敬的奉上了手里的长弓和箭矢。
叶玄接过弓矢,又看着不远处高台上仍望着自己的伊娄林,心头一暖。
这把弓臂上缠着红色布带的长弓,叶玄是认识的,此刻掂在手中,不禁心中暗想道:“往年冬猎,你都是用的这把长弓吧!今年冬猎你无法参加,就由我来接过你的手吧!”
再度回望,随后策马,叶玄追着伊娄染一行人向着云山方向远去。
而在去往云山的途中,叶玄听伊娄染重提了去年难民南下的一些具体经过,从荀益等人的自缢,到千名晋民散发易服的波折,又从一路的辗转到最后江边与五营军的交接,有些详实,有些简略,当然,他没有提荀益与他的那一夜长谈,也断然不会说自己当初是如何的为难。
也是到这个时候,叶玄立于那一片被白雪覆盖的荒冢前,方才明白了刚才伊娄染那句“留在云山”的真正含义,神色有些黯伤,但还是郑重的一扫衣摆,跪倒在伊娄染身前,行叩拜大礼。
伊娄染见状,忙上前搀扶,但叶玄却不肯起身,只是神情严肃道:“家父有言,男儿之膝,不跪威,不跪武,只跪祖,只跪恩,伊娄大哥有大恩于我晋民百姓,当值我叶玄这一跪!”说罢,叩身下拜。
伊娄染听闻,也不再多言,只是看着这一片几乎看不出痕迹的荒冢,神色凝重的长长出了口气。
遥想当日,在听闻那位老者与数十病弱晋民自缢于云山山脚时,的确给了他相当大的震撼。
抛舍掉一部分老弱病残,换取整个族群一线生机的生存法则在塞外司空见惯,每当遭受战乱或雪灾时,各个部落都会出现这样的一群牺牲者,伊娄部也不会例外。
但让伊娄染震撼的是那位老者在死前所展现出来的那种宁静与祥和,恰如那一夜的长谈般毫无波澜,平静得令他始终没法相信这样一位身份尊贵的长者,竟会在一切安排妥当后悄无声息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更令他无法相信的是,随他一同前去的还有数十人。
这样主动的牺牲者,在塞外也是十分罕见的,这令伊娄染不得不对这一片荒冢下掩埋的逝者生出一种由衷的敬佩。
“他们是事先约好的,在那个夜晚自缢而死,没有任何动静,就连我派去巡视的人手都没有惊动,一直到第二日天明才被人发觉,那群晋民百姓埋葬了他们,又因为担心为我们带来麻烦,没有给他们立碑。”伊娄染语气平静的说着,就像是在讲述一个很遥远的传说一般。
“荀少傅学识渊博,率真豁达,是一位真正的贤者!”
叶玄只是缓缓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没有再做过多评价,但他依然记得,永嘉二年的洛水旁,因为自己垂钓闲暇时的一曲,那个专程停车下来指点自己曲艺的过路老者。
那日,柳絮飘飞,钓竿浮萍,老者语调平缓的向他和赵尹二人讲解着谱曲的技巧和历代曲艺大家的风格与神韵,从师旷的庄重肃穆到俞伯牙的巍峨开阔,从高渐离的刚劲悲怆到蔡邕的空灵辽远,以及荀氏琴曲的收放自如,一一评析,随后又从嵇康的讲到当世曲赋天才王俭的,直到斜阳残照,河畔的钓竿已被鱼儿拖得不知所踪时,方才起身告辞离去。
老者辞去时,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号,叶玄也是后来才从赵尹口中得知,原来对方是一代音律大师荀勖之子,有着当世音律第一品的商山雅士荀益。
也正是有这样一段渊源在,叶玄才能从那个双丫髻的小丫鬟送来的曲谱中,品出一份荀氏的风格来。
他又怎会想到,那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慈祥长者,再见面时已是这样一堆残雪覆盖下的黄土。
叶玄郑然向那堆荒冢俯身施了一礼,转向伊娄染,道:“不知我大哥的墓葬在何地?”
伊娄染没有回答,伸手指向了云山的山腰。
叶玄沿着伊娄染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山腰处,一片突兀雪白中,有一株不高的常青松直直挺立着,傲然而又孤独。
“是按照中原的习俗安葬的,知道的人不多,因为肃甄部的势力,我们不敢立碑,只有移栽一株松树,作为标记,那个时候也不知你的生死,不知道要过多久才会有人来寻找这一座孤冢。”
“伊娄大哥为小弟做到这一步,叶玄已是感激不尽了。”
“贤弟客气了,我伊娄部这次能免过晋军的战火,也是有赖于贤弟!”
“这是应该的,伊娄大哥又何须言此!”
伊娄染感叹似的长长舒了口气,道:“一年前还不可匹敌的肃甄大军如今却连连溃败,而且还败得如此迅速彻底,世事难料啊?”
“难料吗?”叶玄看了一眼伊娄染,不相信的笑了笑,道:“伊娄大哥想必早就已经料到这个结局了吧?”
伊娄染没有点头,只是道:“偈语有言,善恶有报,如影随形。我当初那般助你,当然也是在帮助我自己。”
叶玄听罢,没再多言,两人一前一后,踏着积雪,渐渐向着山腰的那一株挺拔的青松而去。
与伊娄染所言无异,这是一冢按照中原习俗下葬的简式墓地,不高的圆形土丘上堆彻了一些石块,四周的荒草也明显少了许多,一株不高的青松挺立在土堆右侧,其前方的雪地里还有几簇墨绿色的兰草,明显能看出是被人专程移栽到此地的,虽然没有墓碑言明墓主人的身份,但在当时那种情形下,这已是对墓主人莫大的尊敬了。
叶玄神色黯然的跪下拜了三拜后,起身道:“我想刻两块墓牌,木质的就好,待天下大定后,再来接大哥回虚家祖陵!”
伊娄染点了点头,道:“嗯,好,我给你安排。”
叶玄听罢,道了声谢,走出两步,来到一片较为空阔的地方,从山腰望向对面的伊娄部营寨,怅然良久后,终于长长出了口气,露出一丝久违的轻松笑意,道:“这里是个好地方!”
伊娄染闻言也望向山脚那边的营寨,笑着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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