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天色大亮之后,兵曹参军庄瑞霖终于发现眼前之现实并非他想象得那般简单,自黄鳝洲往西南方向的江面宽二十一丈,水流湍急,而自湘江东岸与黄鳝洲之间更宽,竟达九十丈之遥。待到辰时初刻,筑坝之士卒早已累得心慌眼花腿打颤,而那坝呢,虽说是四面同时开工,也不过是各自仅仅筑起了一丈多长的一小段。
左卫将军王顸心里急得不行,觉得自己脸都红了。不过,红不红,谁知道呢?只是,我一世之英名,会不会就栽倒在这筑坝拦水的馊主意上?万一再死了人呢,是不是我连收拾烂摊子的机会都没有?一旦落得那般下场,我是不是只有被捆绑了送到江陵去砍头?我舅爷湘东大王会真的砍我的头么?还是只会吓唬一番而已?
远近之处的景致都不错,山青水秀,松柏苍翠,黄鳝洲上地势低洼处冒出碗口粗的竹笋。要不是这筑坝之事,将那嫩嫩的笋挖了背回家中,剥皮洗净切片,若再与那切得薄薄的腊肉煨在陶锅中,起锅前撒上白绿相间的蒜苗,此外便不再添加任何一味,仅配了蒸得软糯洁白近乎透明的稻米,岂不就是一顿好饭?王顸腹中咕咕,明知一时半会儿难以饱餐一顿,却还是忍不住忆起昔日里府中那笋的吃法。
细细看来,筑坝士卒和那些临时征调而来的工匠们把活计做得不错,石缝对得极齐,渐渐上收的斜面也极合理,将那水的冲击之力化于无形之中。乱石砌墙,最能检验匠人的本领,王顸却想到,我阿耶初到湘州城下之时,如何就不懂得在那距离城墙最近处,以这般匠人手法筑一座望楼?如何又将那毛竹搭成的望楼付之一炬?世上这攻城之法,哪一个为将之人不是烂熟于心?
眼前景致与那湘州城下极相似,只是水面没有那般宽阔且平静,安南郡王萧方矩从船上慢慢挪步到黄鳝洲,身后跟着六个着了铠甲的侍卫,这是兵曹参军庄瑞霖的特别交待,务必保证郡王殿下的绝对安全,不能有丝毫闪失。
王顸也快步跟了上去,六个身材魁梧的侍卫面无表情地分列在萧方矩的左右及身后。安南郡王萧方矩也是着了铠甲的,一副精致的银盔银甲。诸此事务不需他个人操心,侍从中人有专门负责铠甲之士。但从他的脸上神色来看,他像是极不习惯这一套厚重而且崭新的铠甲,外人总能感受到他浑身的不自在。
萧方矩转头看了王顸一眼,说:“活儿不错,干得不错!唉唉,不过,我也能看出来,这活儿不好干啊,这要放在皇阿祖万方太平之时,差不多就是个劳民伤财之举,断然不会赞同。”
这不是废话么?皇阿祖若还能统帅三军独揽朝纲,宗室诸王焉能闹到如此地步?一国之内,又何需征讨攻伐?王顸忙道:“凡事都讲究个两面,眼下虽劳苦些。但是,若能将这坝筑成,就算是仅仅把黄鳝洲与西岸之间这片水面给拦起来,也将是大功一件。”嘴上这么说,心里又急得不行,越往中间,水越深,水流也更激,岂不是越来越困难?而且,黄鳝洲上石头本来就少,能搬走的已经差不多了,难道要去雀鼠岭上开山凿石么?
“要命之处,何时能筑成?”萧方矩来至黄鳝洲西南坡的筑坝处,久久沉默,又道:“攻守之道皆是学问,精于此,而内不知亲民,外不知约治,以少闲众,以弱轻强者,城再高,池再深,兵再多,将再广,终能逃脱一个身死国亡?终能免一个为天下耻笑之结局?”
这番学问,出处哪里?王顸一时没有丝毫印象。但,他又笃定绝非出自萧方矩之心,必定他又是在背书。如此食古不化之人,何时才能有他自己的见识?
“咱们弟兄这才折腾了多少时辰?我已是身心俱伤,我已是斯文扫地,我已是狼狈不堪,而那萧重孙呢?嗯?你给我说说,他累不累?”萧方矩有些激动,涨红了脸,嘴唇干裂得如一个体热重病之人,他像是把王顸误以为了萧誉,忿忿道:“当年,你萧重孙在皇阿祖面前,张口就是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
如此狂轰乱炸,纵然孔夫子再世也勉为其难,你天上一句地上一句头上一句腚上的句,谁能跟得上你的节奏?
王顸轻轻叹气,又摇头,萧方矩问:“我言之有误么?”王顸点头,忙又摇头,说:“没有,应该没有。”萧方矩说:“这是学问,君子行遍天下,哪能离得了?先贤所言极是,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听懂了,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王顸忙点头,以示认可。萧方矩说:“甭跟我来这个,钦佩么?用不着!你以为是我的本事?怎么可能?”
这是极端自黑!也是王顸有时能感觉到的萧方矩的可爱之处。不过,敢于自黑,也得有资本,若你既不是皇二代又不是官二代,甚至连富二代也不是,你拿什么自黑?
萧方矩说:“实话跟你说了吧,这都是萧重孙当年在净居殿,认认真真地背给皇阿祖听的圣贤书,你知道有多坑?害得我在建康城里那些时日天天背书,整整七天,方背得这些屁话!”
“额?额?”王顸惊得不知如何应对,萧方矩面无表情地冷笑两声,道:“他在皇阿祖面前硬撑神童,害得我等众弟兄天天背书,待到我们都背过了,这些年又忘不了之时,他呢?他萧重孙的满肚肠学问都哪里去了?他有没有照着圣贤书上所言去做?他算多助,还是算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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