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心中宽敞了啊,”陈儿洒抽出了腰刀,向着水边挥过去,又抽回,如平日里演练,说:“诺大一座长安城,我等众人去也好回来也罢,又算什么呢?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可这江陵,也算是咱们的大本营,八代祖宗与耶娘老子的安息之地,凡事也要讲个天时地利人和不是?”
脸色苍白的萧方矩松松垮垮地骑在马上,白光闪闪的亮银牛皮甲,内里包衬了软牛皮的铸铜盔,绛色战袍,虎头牛皮战靴,胯下一匹银灰伊犁马。拍着良心说,那马,比背上的人精神。左右皆是全副武装提枪持戟之士,萧方矩手中却只是提了马鞭,不像是领兵前去打仗,倒像是春日里去江陵城外野宴。
王顸忙上前施礼,道:“见过将军!”
萧方矩看了王顸一眼,目光中流露出几分亲切,又疾速地收回,说:“哎呀,我的小表弟,这是栽培你当将军的架势呢,唉唉,罢了,罢了,如今大敌当前,自即刻起,咱们用不着这些繁琐的客套,待到咱们把萧重孙那个王八蛋的老窝给端了,本将军自有你们的赏儿。”
重孙,乃是河东王萧誉的字,论年龄,自在萧方矩之上,为其堂兄。如今,萧方矩以字相称他的堂兄,分明是戏谑与调侃。宗懔打马出列,问:“将军即刻启程,还是择定一个时辰?”
萧方矩倒是果断地一挥手,道:“将士同心,时时都是良辰!”
王顸听了这话,心中略感安慰,暗想,如此说话才像个镇南将军的样子嘛!你好歹在众将士面前装装样子,也好让弟兄们心安理得地替你卖命不是?
众人下马,走过码头与虎舫之间的原木栈道,萧方矩又问:“钓鱼杆可备下?”宗懔面露难色,却急忙答复:“这个,当然有备,此等小事不必记挂,将军大可放心便是。”
“也罢,也罢,行军之事,你们几商量着办,我得睡一会儿,哎呀,乏得慌!”萧方矩在陈儿洒的引领下走过栈桥,上了虎舫。从外形上看,他的船与众船无异,进了船中,却别有洞天,歇息之室也不似众将士栖身之处那般拥挤,敞敞亮亮地如郡王府中房舍一般,吃喝用度一应俱全。
若不是忌于湘东王之家法,萧方矩本打算带几个侍女仆从听候使唤,此乃陈儿洒透露给王顸的消息。王顸不信,反问:“哪里来的下三路的消息?”陈儿洒说:“我一个兄弟在他府里当差,假不了,宗大人也劝了,说湘州那边战事正紧,眼下这不是讲究排场的时候,几万将士在湘州城外风餐露宿的,人吃马喂尚供给艰难,你带几个侍女仆人,这算得哪门子援军?要打起仗来呢?侍女仆人岂不是行军迁移的累赘?”
如此言传,若在军中四散流播,岂不是军心大乱?王顸想不明白自己的表兄也算得从小饱读圣贤之书,如何就在大事面前反而像头猪一般地糊涂起来?难道不明白“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之浅显道理?
也不知夜里干了何种勾当,萧方矩歪在胡床上睡了,陈儿洒悄悄地退出来,站到二层甲板上,叮嘱了司职警卫的兵卒,就上了四层望楼。镇南将军府长史宗懔端坐在望楼,怒视前方,一言不发,似是对萧方矩之表现极为失望。明明是一介书生,又是皇室贵胄,如何不顾体面又几近于玩物丧志?如此之人领兵出征,岂不是败兆已现不战而亡?
陈儿洒在宗懔将军面前不敢随意,垂手而立,宗懔小声叹息道:“本是个读书人,如何这般体面全无?”
读书人?王顸摇摇头,暗暗苦笑,读书人怎么啦?读书人就不怕死?读书人要败坏起来,比那白丁之人更过!
不过,一想到羁留在长安尚不知何日得归的庾信与杜牧耕二人,又觉得萧方矩意志消沉也在情理之中。大乱当前,越是读书人,越是见不得烽烟四起庶民流离,他若是一个从小研习骑马弓箭刀枪功夫,抑或杀人不眨眼的主儿,眼前的事情反倒好办了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有什么用?该你死之时,怕就不死么?如何可能?若是让萧方矩亲眼看一看闵顺西所率领的那几十个兔头卒的下场,岂不是当场吓死吓尿?
如此说来,陈儿洒之言确实有理,人活在世上,凡事还是更应看重结局,而不必纠结于过程。两国之间,使者往来,说白了就是狗舔鸡儿自己糊弄自己,万万不可当真。若无这个雅量,岂不是身心俱累而死?什么是战争?就是先让自己站稳了脚跟,再去争别人的地盘儿,之后才是好好地活下去。
……
船队自江陵顺漳水南下一百四十里,自白龙湾入长江时,已是次日辰时三刻。启程之后,王顸终于发现,这船队除五十艘虎舫之外,另有数十蒙冲、走舸、赤马等小型战船。他由此感知,湘东王对湘州城志在必得。
细看眼前这些各色战船,王顸难免想起贺若敦对抗东魏军之时的捉襟见肘,西魏军寸步难行之时,贺若敦若拥有这些战船,那些兔头卒何至于死得那般惨烈?据说一表人才的行参军金泽何至于死得那般不值?要这么说,两军对垒之时,最该杀的将军就是那些不惜人肉战术,也要向前推进之流。
站立船头,迎着微寒的江风,王顸突然心升悲壮之情,这船队浩浩荡荡南下而去,谁知道会是一个怎样的结局?去时三千人,返回者几何?那河东王堪称宗室诸王中之枭雄,据传闻,有勇有谋能文能武,哪里是那么轻易就能灭之?若围城数月,湘州城仍固若金汤,湘东大王殿下会作如何调整?届时我阿耶会不会落得鲍泉将军一样的下场?只是,若真那般,会是哪一个前去将我阿耶捆绑回江陵?
一想这些,王顸就恍惚了,就沮丧了,突然觉得此刻若是还滞留在长安,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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