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四年三月初九日,江陵城西,远安门外,五十艘柏木战船次序排开,令人肃然。相形之下,宇文泰所派柱国大将军赵元贵所率三万骑兵出征义川郡之时,竟是那般寒酸窘迫。眼前,水面上有风刮过,又有水花荡到甲板上,弥散着水腥之气,王顸心中暗暗兴奋,脸上又装作十分严肃。
此战船,乃是江陵李家于太清三年三月始造,湘东王萧绎命名为虎舫,旨在紧要关头与侯景殊死一战,不图青史留命,只是争一争心中那口鸟气,做一做样子让诸兄弟知道萧世诚并非等闲之辈即可。怎奈去年端午刚过,首批五十艘虎舫尚未下水,建康传来密信,武皇困死台城。萧绎下令:“即刻停工,以观后望。”至于为何停工,麾下文臣武将皆不敢问,却也少有人猜得透其中心思。
今日派上用场,喜焉?悲焉?纵然万语千言文饰其非,终将逃不过骨肉相残,若此说来,这出征还有何正面意义可言?
虎舫为四层战船,皆选蜀地深山中优质松柏,可谓精工良匠呕心沥血之作,战时可载人五十,马五十,另载稻米十石,黑豆十石,并攻城器械弩机箭矢等物。
增援湘州,何需动用喻意非凡之器?王顸一时想不明白,只是觉得此行不祥之兆已现,将来之日纵然凯旋也不过是自食骨肉两败俱杀元气大伤。
虎舫四层之上绣有“镇南”“萧”“梁”等标识之旗帜迎风招展,铁盔铁甲的将士们站立三层船头,只待一声令下即可开拔。以后世之人的理解,虎头舫四层为指挥区,三层为将士待命与列阵区,二层为铺室,一层为器甲物资区。另外,三层尾部为战马区。如此阵势,王顸感觉久违了,建康城下若多一些如此场面与阵势,那侯景岂敢为所欲为?当今圣上又何需将娇贵的公主下嫁与那跛足畜生?
与护城河相连的这片湖水,之前人称雁来洼,湘东王出镇荆州之后命名无为湖。天下无为而治?还是无所不为?只是,近年此地常用来操练水军战船,实不知是否与湘东王之命名本意相贴合。
王顸的那匹黑色战马已被卫士拉到了虎舫之上,但那马儿似乎不甘心,仰天嘶鸣,万般悲呛的样子。其实,若不用骑马,再远的征途也不必害怕。他与陈儿洒并肩在护城河码头上,伸长了脖子往城门洞子底下张望,天知道镇南将军这会子为何还不见人影儿?
“两千将士出征湘州,再怎么说也是为国灭贼呀,岂有从西门而出之理?怎么着都得正南门儿吧?”陈儿洒的老毛病又犯了,尚在长安城中低人三分之时,他就质问庾信,道:“大人就该去问问宇文老头儿,我们乃是堂堂的大国使团,岂有从北门而出之理?”庾信当时已顾不得饱读圣贤之书的涵养与斯文,道:“只要让咱回江陵,你管他哪个门?哪个门不都是他们北国人进进出出的?难道让咱们走的洛城门是狗洞么?既然不是,咱们何必跟他纠结这个?屁用没有!”
这一回出征南下,与北上长安不同,王顸的心情还算不错,道:“出征湘州是为了剿灭逆贼,对不?”在出入城门问题上,他愿意开导陈儿洒,一个人能把最复杂的问题梳理的极简单,这需要与生俱来的天赋,王顸又道:“能不能打胜仗,也不在乎你是从哪个门里出去的,对不?你就是从猪圈里钻出去呢,只要你打服了河东王,我舅爷也会封你个将军,你说是不是?”
一千五百匹战马已被各自所属之主人拉到了战船中,另外五百骑士将随船队在陆地行军以防途中有埋伏,此乃湘东王府长史胡僧佑的安排,也是镇南将军府长史宗懔的意思。二位尚算得湘东王身边的股肱之臣,王顸却感觉他们一个比一个可怜,尤其宗懔这般年纪竟还要随军出征。
陈儿洒说:“你这表兄,我横看竖看都像是稀泥糊不上墙哎!看看他稀松粘糊的架势,哪像是个领兵打仗的将军?”
镇南将军萧方矩乃是高祖武皇帝在位之时所封南安县侯,台城沦陷、湘东承制之后又被封南安郡王,岂是你一个下奴仆所能议论?王顸忙制止,道:“我的哥,你得少说话,这一回南征湘州,你千万得保证你能带着脑袋再回江陵,若你这倔脾气再不改改,我真担心你哪天惹恼了镇南将军,他要杀你的头,那可是眨巴眼的事情,你想想,我可拦得住?”
“哎哎,咱们真是晦气啊,你不觉得?”陈儿洒的情绪不大对劲,像是受了谁的指使,又道:“从西门出征也罢了,又弄这点子鸟儿人,够干么逼用呢?湘州城里,你那位表兄可不是吃素的主儿,他的厉害,江陵城里谁不知道?若论调兵遣将攻城略地的功夫,那可是数一数二的真本事!”
诚哉斯言!派两千骑兵出征增援湘州之战,确实微不足道了些,此中尴尬,谁不明白?但,谁又敢说破?
胡僧佑不敢,宗懔也不敢,他两个文武全才的将领都不敢,咱扯的哪门子咸淡?你还指望那些文臣以死纳谏么?
远处,一队人马终于出现在街衢尽头,那些身份显赫之人所前呼后拥者,当是镇南将军萧方矩无疑。凭他今日的排场,如何与那骁勇善战知人善任的河东王萧誉一争高下?虽说他亦名为湘州刺史,却不过是个虚名,湘州城中百姓只认武皇钦点任命的萧誉,却并不知他萧方矩有何德何能?而那萧誉,盘踞一方苦心经营湘州多年,无论治军理政,还是修缮城池疏浚河网皆在谈笑之间,坊间暗赞其大有梁武遗风。
眼前再看南安郡王萧方矩的作派,如何经得起众人检阅?陈儿洒看了一眼,小声道:“我如何就觉得,咱如今之境况,尚不如正月里在长安城中呢?”
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的节奏!你就不知道因言获罪一说?王顸不看陈儿洒,只盯着远处越走越近的人马,厉声道:“阿酒哥,你莫放闲屁哎,莫在这些苍蝇踢不着鼻子的小事儿上犯傻,当初在那长安城里,你也是这毛病那毛病的,如今想一想,你傻不傻?”
“哎哎!我也是为了咱大梁的江山社稷!我可有一针一线的私心杂念?”陈儿洒仍是不服。王顸又道:“如果没记错的话,我等众人是从西安门进的长安城,离开之时,走的是洛城门,西侧南偏门进,北侧东偏门出,你当时说什么?你说如今就这么丧气地离开了,真叫一个晦气,眼下你又觉得晦气,如何晦气都让你沾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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