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原城北郊,虎牢。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被残月照亮的九原旷野中,西风萧肃,寒气凌冽,疾奔的马队一路向北。
风已成刃,划在人的脸上,马的身上,撕得生疼。
虎牢不在郡署也不在县府,而是由一圈独立的高墙围起,在离主城很远的北郊。
这里一马平川,四周毫无可以蔽身之处,建筑本身被一圈人工开凿的深渠环绕,高墙四角还有两层望楼,楼上各配一名持弩守备的狱卒。
之前是将离想多了,以为这个年代的监狱造得简陋,顶多是用些木栏杆将牢房分隔开。
来了之后才发现,这虎牢坚如堡垒,远远望去,零星火光将这鬼门之地照得犹如地狱入口般幽森。
正门上方浮雕着一只面色狰狞的狴犴,经下方火光渲染,效果可怖,令人背脊发凉,从门进入,犹入虎口。
狱掾(典狱长)已经率了狱吏在大门外等候,几人在门外向九原君和郡丞依次行礼后,鱼贯进入这铜墙铁壁的虎牢。
外围高耸的石墙足有两米多厚,拒马也是双手难合的圆径,牢房之间被垒墙巨石封得严密,又以石板铺地,防止犯人挖洞逃跑。
这里的犯人都是短期拘押,待审或待刑,判好了就送出去,要么杀、要么去做苦力。
也不是光做苦力这么简单,总要黥个面、割个鼻、或斩个脚趾头什么的,视情况再看戴不戴刑具干活。
在苦力活中,最重的是城旦舂,男犯筑城,女犯舂米。
轻一点的判个鬼薪白粲,男犯砍柴,女犯择米,命归国家。
最轻的是隶臣妾,男臣女妾地去官府或贵族家中服役,命归主人家,不过却是可以凭交钱或战功来赎免的,还可以有自己的家庭和财产。
而受判“黥为城旦”的宁羊,现在被关进一间小小的囚室。
里面铺了潮湿的秸草,脏泥污垢,鼠尸跳蚤,陈年的矢尿味儿冲门而出,他刚进去就快晕了,一会儿还要去指认匪徒尸体。
狱署在虎牢的前院,穿过院子再过得一道门才是牢房,文衍本想让将离就在狱署止步,说王族宗亲无事不宜进去牢狱之地。
将离笑着摇摇头:“我只是想看看,就当旁听了。”
文衍其实有些犹豫,他不确定以九原君的就封身份,能不能掺和到这案子里来,但既说了是旁听,那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牢房通道是露天的,这种地方下雨了容易积水,墙边挖了排水道,污水里缓缓流着剩饭、呕吐物、排泄物,现在正有只死耗子打着转儿漂过来。
牢房里没有烛火,也没有凄惨的鬼哭狼嚎,只能从门上拴没拴铁链来分辨里面有没有人。
每一个上链子的牢房,就是一个吃人的黑洞,有些高窗里飘出幽幽低语,大多是唉声叹气、自怨自艾。
偶尔见到几个挂在门上呻吟的,从他们的衣着来看,估计也没有受到什么身体上的折磨,仅仅是往这阴冷肮脏的牢房里一丢,就足以摧毁大半的心智。
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崩溃着……
戒房并没有可怕的刑具,或者说刑具还没拿出来,将离看到后面有几个箍了铁边的木箱,里面不放刑具难道放衣服么?
房里一正一侧两个案桌,案边有草席,正案坐审官,侧案坐笔吏。
旁边已经备好了火盆,是给官员取暖的,罪犯只能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
不用拷打而能破案是为上,笞掠为下,有恐为败。
在天秦,严刑逼供永远是最后的选择。
现在文衍和周齐邯已经分案端坐,派狱卒去押一个匪徒过来。
九原君要旁听,狱吏多拿了张软垫给他,又被他塞给了文衍,自己则盘腿坐在后面的草席上,这令文衍受宠若惊,连连摆手要换回来。
“文郡丞别客气,看你跪坐挺累的,地上凉,跪久了对膝盖不好,会那个什么,寒气入体。”
“可这……”
文衍犹豫了一下,自己腿脚确实不好,弯膝的时候膝盖都会噼噼啪啪地乍响。
他拱拱手继续道:“九原君千金之躯,本不该来这污秽之地,如今又席地而坐,下官心里难安。”
“与其心里难安,不如打起精神,夜可长呢。”
将离说着指了指门口,外面传来沉重的脚镣声,第一个犯人套着枷锁被带了进来,狱吏重重押着他跪下。
这人还穿着之前那套黑衣短打,粘了些干草屑,脸上滴滴拉拉淌着水,看来是想睡觉却被人给浇醒了。
他跟刚刚那个宁羊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人,就算面对凶神恶煞的狱吏或是不怒自威的审官,也都露出一种莫名的桀骜,目光带刺,浑身散发着不服。
刚刚缴械投降倒快,现在又在倔个什么劲儿。
黑亮的面部棱角崎岖,突颧凹眼,恶相横生,脸上写满“我是坏人”。
将离前世遇匪不说无数,也有过百了,只扫一眼,就确定这是个坏事干尽的恶棍,与两千年后那些通缉犯长着一样的脸。
与在公堂对簿不同,讯狱时的“名事里”不是让犯人自报,而是由审官一条一条问明的。
文衍将案上的油灯往前推了推,让光照亮一点犯人的脸,周齐邯也提起笔,准备开始第二轮的录供。
“犯人,何氏何名?”
犯人稍稍扫视了席上三人,视线在那穿甲之人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将离现在只被烛光照亮半张右脸,有伤痂的左脸藏进了阴影中,眉毛舒展,并不介意他的目光。
犯人虚着眼睛打量他一番,觉得这人像是人们口中的那个公子,自己曾经偷看过他两眼。
此时也只感到有几分相像,却因为瞧不见左脸是否有疤,而又不太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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