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梁文英,问:“可还有其他困难?”
在耿煊那双平和得有些过分的目光注视下,梁文英心中狠狠一个激灵,他莫名觉得,这比对方杀人如杀鸡的时候还要可怖。
因为无法想象,无法理解,无可名状。
至于那些坊民是否还要抵触迁移的问题,梁文英也不觉得,这二十万两银子撒下去,这还会是一个问题。
他早就得了范宏盛、魏万宗等人的提醒,知道这不是谦虚的时候。
有问题赶紧提,千万别憨憨的保证说什么问题都没有。
于是,他赶紧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思绪,道:
“也遇见过不少问题,不过,因为范坊主、魏坊主他们的帮助,基本都已经解决了。
现在,有些麻烦的问题,就一个。”
“讲。”耿煊道。
“从咱们这里,到流云坊这两百多里路程,本就有大道相接。
我们又提前安排了人手勘察,那些不好的路况,已经进行了紧急修复。
已经足够我们使用。
正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才有信心一天之内就抵达流云坊。”
“可流云坊之后,就渐渐进入荒野地带。
那里的路况,无法与咱们这里到流云坊这一段相比。
若是路况特别糟糕,很可能会让计划中一两天的行程成倍,乃至数倍的提升。
不仅会耽误时间,而且,无论是人,马,车辆在那种状况下也更容易折损。”
耿煊点头,问:
“你们对此,有什么应对?”
梁文英道:
“我们现在准备的,一是派出更多人手,尽量选择一条最好的路线。
另一方面,随车携带一些工具和材料,对那些影响通行,甚至可能带来安全隐患的路段进行紧急抢修。
宁可慢一点,也要保证整个西迁队伍的平安和队伍的整饬。”
耿煊点头,道:
“这么短的时间,你们能准备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
不过,你若说的只是这个问题,那这事你们就不用管了,尽管启程。
那些工具和材料也不用带,有限的运力,不必浪费在这些东西上面。”
“啊?不管了?!”梁文英震惊的再度瞪大了眼睛,有疑惑,有求问。
耿煊道:“就没事了,这事我已经安排人去解决了。”
就在梁文英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耿煊如何未卜先知,将这个最大的困难提前给他们解决掉之时,厅外忽地传来一连串清脆的踢踏声。
对此已经非常熟悉的厅中众人,只从声音就可以判断出,这是有数骑玄幽马快速接近。
元州马那小巧的体格,根本踢踏不出这样的效果。
最后,那清脆的踢声在厅外不远处停下来。
耿煊看向梁文英几人,道:“应该是解决你们问题的人来了。”
解决我们问题的人?
谁?
梁文英等人一头雾水。
马蹄声消失,脚步声却从厅外传来,几道身影出现在门口。
当先一人,却是刘月季。
而在他旁边一人,却是谷于群。
而小心翼翼跟在两人身后的,却是两个低头弯腰,走路小心翼翼得甚至显得有些猥琐的男子。
梁文英、成嘉等人的目光落在这两人身上时,目中都出现了疑惑,探究,以及下意识的排斥,和厌恶。
不能说这两人天生就长了一双讨人嫌的面容。
而是身为里坊之主的本能,让他们从这两人身上,看到了一些似乎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东西。
而范宏盛、魏万宗等人在看见这两人时,脸上却都露出错愕惊讶的神情。
因为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前来月露原的途中,途经的那两个隔河相望,因为丢失了几只鸭子,就引起规模上千人械斗的游民聚落首领。
范宏盛、魏万宗等人眼中,都露出或疑惑、或思索、或恍然的神色来。
刘月季却是神色自若的来到耿煊面前,拱手道:“帮主,人我给您带来了。”
耿煊点头,道:“辛苦了。”
刘月季再度拱了拱手,让到一边。
耿煊又对旁边的谷于群道:“你也辛苦了。”
被安排成为“保镖”,跟着刘月季跑了一趟的谷于群脸上露出意外又有些小惊喜的神色。
似乎没有想到,面前这个杀人眼不干,更不眨眼的凶人居然能用如此态度跟他说话。
心中莫名有种小满足,谷于群拱了拱手,也让到了一边。
因为刘月季和谷于群两人的离开,将“藏”在两人身后的两个游民聚落首领,彻底的暴露了出来。
修为不过炼肉境,在这厅中就是小虾米一般存在的两人。
在一双双或疑惑,或探究,或排斥,或厌恶的眼神中,心脏都忍不住紧紧的攥在一起,身体不受控制的轻轻颤抖。
耿煊道:“还不知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见两人没回应,耿煊看向左边一人,问:“你先说,你叫什么?”
被点名之人终于颤抖着声音道:“小……小人徐大志。”
耿煊点头,又看向旁边一人,问:“你呢?”
“小人张……张耀。”这人回道。
耿煊道:“这次我唤你们过来的目的,路上刘月季应该都与你们说了吧?”
“说了,都说了。”
两人赶忙应了一声,似乎心有灵犀一般,一起噗通跪在地上,开口道:
“您能想到我们,那是我们天大的福分。
有差遣您让花爷告知一声就是,哪需要用玄幽神驹来接,我们哪里担得起您如此看重!”
两人的言语,渐渐利索起来。
耿煊听了这话,却看着旁边身上似乎有虱子在爬,怎么站怎么不自在的刘月季,笑道:
“花爷?没想到你的名号还真的这么好使,隔着几百里,都能让人喊‘爷’。”
刘月季讪笑道:“诨名,叫着玩的诨名,当不得真的。”
耿煊点头,这么一个小插曲,倒是让他对刘月季在游侠儿,乃至游民圈子里的号召力有了更深的理解。
……
早在耿煊刚刚返回万平集,来自周边集市的拜帖还没有投递到他手中之前,刘月季就将心中酝酿的运粮计划向他做了一次汇报。
那转运足够十万坊民至少半年消耗的粮食,难度可比将十万活人西迁大多了。
和梁文英等人注意力到流云坊之后路况会成为影响迁移效率的重要因素一样,刘月季同样发现了这个问题。
和梁文英等人不同的是,他想到了解决的办法。
那就是调用那些在月露原边缘,也是他们途经路线周边会遇到的那些聚落而居的游民,让他们为沿途道路保驾护航。
有道路崎岖,无法让大规模的车马通行?
让游民上!
铲平道路,让崎岖道路变坦途。
有河道拦路,玄幽马可以涉水而过,马车如何涉水?
让游民上!
填平河道,架设可临时高负荷通行的桥梁……
总之是有办法解决的。
而沿途那些聚落而居的游民,就是解决这些问题最好的劳动力。
刘月季自信的道:
“本就是提前踩好的路线,整饬起来本就不会太难。
那些实在需要硬啃的,也不妨事,那里的游民多得很,百人不够就千人,千人不够就万人!
只要人多,土山都能给他刨平了!”
耿煊听了刘月季的计划,觉得可行性很高。
可想到万人齐心刨大地的场面,他又忍不住问:“要动用这么多人力,代价不会小吧?”
耿煊对游民没有偏见。
即便他们相比于里坊的坊民背负着更多杀孽,红名更加浓郁。
可在他眼中,无论他们过去如何,这个世道,当他们愿意放下刀剑,拿起锄头,埋首于田亩之中,游民和坊民就没有了区别。
——梁文英等人没想到动用这股力量,或许不是他们智力不及刘月季,也不是他们思维的灵活度不够。
而是在此世观念里,坊民与游民乃是竞争甚至是敌对的关系。
身为里坊之主,自觉维护里坊利益的他们,自然不会将游民纳入考量范围之内。
他们也不觉得,这些“浑身散发着恶臭”、“骨子里透着阴毒”,如野狗,如毒蛇一般的游民会配合他们的计划。
事实正好相反,在梁文英等人制定的西迁计划中,这些沿途聚落而居的游民,是他们需要防范、警惕的“意外因素”之一。
其重要性,甚至与难以通行的危险路况处于同样的高度。
只不过,因为有范宏盛、魏万宗等“亲家”率着玄幽铁骑沿途保驾护航,才让他们不担心会有游民聚落趁他们西迁之时搞骚扰破坏。
而刘月季同样因为立场原因,将沿途那些游民聚落当成了可以借用的一股力量。
如梁文英等人对游民群体的种种负面评价,在刘月季这里,统统不存在。
事实上,在游侠儿群体中都能混成“大哥”的刘月季,在那些聚落而居的游民眼中,就是“爷”,是精神图腾、人生导师、指路明星一般的存在。
在游民群体那晦暗到近乎完全黑寂的精神世界里,如刘月季这样的存在,是不多的能够点亮他们精神世界的星光。
游民聚落中的那些小孩,最伟大的理想,也不过是成为如刘月季这样“快意恩仇,驰骋江湖,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游侠儿罢了。
所以说,在刘月季的观念里,游民聚落有什么好怕的?
野狗毒蛇?
对他来说,去游民聚落就像是回家一样。
只不过嘛,家里实在太寒酸,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都有些奢侈了,因为这家里连“壁”都是奢侈的。
被那般追捧,像是明星回老家的游侠儿们,面对大孩子小孩子们热切崇拜的眼神,难道能不给点见面礼?
同样日子过得紧巴巴,要吃肉,要喝酒,还要修炼的游侠儿们,没事的时候自然也不会往游民聚落里去的。
不过,这一次不同了。
刘月季感觉自己简直是功德无量,浑身上下都在闪烁着金光。
当耿煊问出“需要多大代价”之时,刘月季当即就瞪大了眼睛。
大声道:“需要什么代价?!
有需要他们的时候,管他们一顿饱饭。
不需要他们,让他们回家自己想辙去。”
说着,他嘿嘿笑道:
“当然啦,既然要让他们干活,铁打的锄头,铁锹,钎子,锤子,锯子,斧子……这些用具怎么都是需要的。
不然,用他们那些用木头或石头做出来的那些玩意儿,忙活到明年都不可能将事情做成。”
耿煊心中恍然,这家伙是想趁机给那些游民争取一些铁制的农具,耿煊却不觉得中了刘月季的算计,反而觉得,这样的代价,太小了一些。
“真就只需要这些,就能确保沿途道路畅通?”
刘月季点头道:
“足够了……虽然也少不了箩筐推车挑担绳子这些玩意儿。
但只要有好用趁手的工具,这些很容易就能做出来。”
说到这里,刘月季顿了一顿,又道:
“这些人不仅可以确保沿途道路的畅通,而且,在我想来,要以最快的速度将尽可能多的粮食运到赤乌山,也没有比这些人更好、更方便的助手了。”
说到这里,刘月季强调道:
“帮主,这个计划,我可没有任何私心。
按照您的要求,我已经将脑汁都榨干了。
可想来想去,我都没想到比这更好的办法。”
耿煊点头,道:“好,你的计划我同意了,放手去做吧。”
刘月季当即就表示,他要立刻与沿线的游民聚落取得联系,并消息告知,争取第一时间得到他们的积极响应配合。
耿煊当即就想起了当初那因为几只鸭子的丢失,从而引起千人械斗的两家临河游民聚落。
为了了解械斗原因,他还将两个聚落的首领擒走,单独询问过。
耿煊将这个小插曲与刘月季说了。
刘月季当即就兴奋的表示,有这一段因果,这两家聚落首领是最好说服的。
都不需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凭当初耿煊饶了他们两条小命,他们就该无条件的献上自己的忠诚。
耿煊笑着摇了摇头,只当刘月季说瓢了。
但也同意了以这两家聚落为突破口,再由点及面的想法。
耿煊收回思绪,看着匍匐在地的二人,道:
“让你们亲自过来一趟,也是很有必要的。
事情当面说清楚,免得有什么误会歧义。
在刘月季去寻你二人过来之时,我也已经安排人将万平集内能够找到的铁制农具全都搜集了起来,都已经装车,待会儿你们回去时,就带着一起回去。
这还只是第一批,五坊西迁,会有很多农具留下,这些也都会交到你们手上。”
听到耿煊如此大包大揽的便决定了五家里坊农具的去处,梁文英等五位坊主也就心中稍稍动了一下,便再没有任何反应。
虽然,不少小巧便携,以及比较贵重的农具,他们都是计划要带走的。
只会将其中过于笨重,又不怎么值钱的留下。
可现在既然耿煊开了口,亲口许诺要将这些玩意儿给到那些游民手中,他们能说什么?
敢说什么?
他们甚至不能说耿煊偏心。
相比于二十万两银子的支出,那些总数加起来数以十万计的农具……又……算的了什……算了,到时候去赤乌山咱们全坊都换新的!
不细想还不觉得,当想到“丢失”的农具数量规模达到十万这个规模以后,梁文英等人又觉得心脏开始抽搐了。
从某种角度来说,说这些农具都是里坊的核心资产,也一点不夸张。
最终,还是那近二十万两银子,以及可以用万万斤来计的粮食,让他们重新恢复了理智。
耿煊当然知道,五家里坊的农具数量全加起来,将远远超过那些能够参与进刘月季计划中的游民人数。
别说一人配一件,一人配两件,需要的农具最多也只是这个量级的零头而已。
不过,既然给了坊民近二十万两的乔迁贺礼。
那多给游民群体一些必要的生产工具,也是可以的。
农具不同于其他,只有在真正的耕作者手中,才有价值。
“砰砰砰——”
厅中,忽然响起一连串响亮的砰砰声。
那是徐大志和张耀二人在用自己的脑袋跟坚硬的地面死命较劲。
他们二人,如何能不知道耿煊随口许诺背后的意义?
任何廉价的物事,当数量规模达到万,乃至十万这个级数时,都有着无与伦比的分量。
更何况,铁制农具,对游民来说,全都是奢侈品!
将事情交代清楚后,耿煊示意刘月季将两人领出去。
接下来的事情,只需要他与徐大志,张耀二人,以及其他游民聚落沟通即可。
不过,在刘月季领着二人即将走出大厅之时,耿煊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叮嘱道:
“刘月季,那些农具的分配,你可一定要把好关。
要是因为农具分配不公而让各家游民聚落闹起来,我可要拿你问罪!”
刘月季拍胸脯保证道:
“帮主您放心,我刘花儿要是这点事都搞不明白,也没脸让大家喊我一声花爷!”
他第一次在耿煊面前,将“刘花儿”这三字说得这般掷地有声,理直气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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