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盛当然不会是没有才华的人,他其实就是以这样一种自比,来形容他们兄弟对于父亲李密安排的看法。他们显然不太能认可李密的安排,也不觉得自己有复国的责任。虽然世人常常讲究忠孝,但是为了父亲的愿望,就把脑袋赌上,也有点太过激了。
所以李盛用这种话语来试探自己,如果刘羡回复得好,武阳李氏可能会继续押注。如果回复得不好,两家可能就会从此诀别了。
刘羡想了想,便摇摇头回答说:“也对,也不对。”
“哦?为什么这么说?”
“人做什么选择,归根到底都是要由自己来决定的。如果背负六龙的压力,真的让你很痛苦,那也无须在意别人的目光,只要下定了决心,就没有人能阻拦你。所以我说,这是对的。”
“那又为什么说不对呢?”
“因为人自己思考的时候,总是会有错误的地方。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是这个道理。”
“但世人的评价,却并非是凭空而来的,他们之所以认定你为六龙,一定是因为你有杰出的地方,说不定只是因为你没发现。如果因为妄自菲薄,就放弃了一种可能,那实在就太可惜了。时光可不会倒转,等渡过碌碌无为的一生后,若是后悔,可不能重头再来。”
李盛听到这段话,不由得低下头去,满怀感触。
刘羡算是给了一个比较圆满的回答,虽然眼下非常困难,但他没有以父亲的遗愿来要挟自己,而是把选择权交还给他,并试图耐心地说服,让李盛慎重考虑。
所以李盛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位小主公确实有一定的可取之处。
只是,面对眼下这种受到后党针对的困局,他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挺过去呢?这也是李盛此行来到夏阳,最想搞明白的事情。人当然该有伟大的梦想,可要是梦想大到无法实现的地步,那就不是在追梦,而是在自讨苦吃了……
这时两人的饭食都已吃完了,刘羡收拾了一下袖子,走下坐榻,对李盛说道:“宾硕,我看外面月色不错,要不我们出去走走,边走边谈吧。”
“也好,我也想吹吹夜风。”
两个年轻人就打开门,从院落里走到县衙外,然后绕着县衙的围墙开始绕圈子。
虽然是走夜路,但是刘羡并没有举火,因为黑夜里的光芒依然明亮。
此时两侧的道路上,全是凋谢得光秃秃的树干,这让两人可以清晰地看到头顶美丽的银河星辰,和那银河融合在一起的是月亮的光辉。树枝的影子洒落在地上,也从他们两人的脸上飞逝过去。
李盛一转首,看到刘羡坦然的神色,问道:“主公,您怕过黑吗?”
“怕黑?为什么问这个?”
“哈,说来不好意思。我小时候,也就是四岁时,大人就去京城为官了,家母那时候身体不好,在家里养病。我大兄就请乡里的道士来看,道士说,是屋子里有鬼魂作怪,黑夜里尤其猖獗。”
“然后道士就在我们家摆了个祭坛和油灯,祷告一番后,把油灯点亮,说这盏油灯能够驱邪,我们要日夜照看,一刻也不能让油灯熄灭,直到家母好转为止。”
“所以那段时间,我天天熬夜照看灯火,也特别怕黑,生怕灯火灭了,恶鬼不仅会害死家母,也会害死我。”
“直到现在,我一个人在夜里睡觉,也习惯点一盏油灯,在纯粹的黑暗里,我就恐惧得无法入眠。”
这又是一次旁敲侧击,李盛并不掩饰,刘羡也听得出来。
刘羡便站定了,对李盛徐徐道:“宾硕,我也曾经怕过黑。”
“哦?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五岁的时候,有个男人死在我面前,是被乱刀砍死的,血流了一地。所以之后的夜里,我经常会做噩梦,怀疑自己被恶鬼缠身。”
“原来如此……”
“但我现在已经不怕了,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我结识了彦辅公,你应该知道那是谁吧?”
“您说的是乐广乐彦辅公?”
“是,彦辅公曾经有一次招待好友,让他在家中喝酒。结果好友在他的杯中看见了一条蛇,误以为彦辅公要害他,但又想不到法子拒绝,就还是把这杯有蛇的酒水给喝了,喝完后回去就生了大病。”
“彦辅公见好友生病,就去探望他,结果好友不愿相见。彦辅公不明所以,就硬闯了进去,对好友百般追问,这才得知了缘由。”
“他很奇怪,自己并没有在酒水里放蛇啊!于是他就回到当时好友喝酒的桌案上,自己倒了一杯同样的酒,结果发现,酒水里确实有蛇!但他端起来酒盏后,酒水中的蛇又不见了!”
“彦辅公莫名其妙,抬头四顾,才发现座位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把弓,弓的影子照在酒水上,就像是一条蛇,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蛇。”
“彦辅公把这件事告知给自己好友后,好友恍然大悟,没多久就恢复如初,重病也就不翼而飞了。”
讲完了这个后世知名的故事后,刘羡对李盛徐徐道:“从那以后,我就知道,生病是这样,怕黑也是这样。很多事情都是自己吓唬自己,除去有些天灾实在应付不了外,寻常的生活里,实在没有必要去害怕。”
“如果你对我没有信心,可以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我会证明给你看,或许我现在还没有办法回到洛阳,也没有办法直奔巴蜀。但那些想要害人的阴谋,也不过就是杯弓蛇影。”
这只是一番对话,两人并没有讲什么非常实际的事情。但李盛还是吃惊于刘羡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度,因为他身上同时拥有着谦和、狂傲、真诚、虚伪、冷漠、仁慈等气质,这种种矛盾似不可调和的事物,却奇妙又融洽地融合在一起,组成了一个深不可测的人。
这就像是一条隐藏在云雾之中的龙,时而能看见它的首尾和鳞爪,却难以窥测到它的全貌。
“社稷神器,唯有他可负担。”想起父亲去世前斩钉截铁又显得夸张不实的遗言,李盛不禁抬头仰望明月,月光黯淡却又清晰,使得他不得不承认,这个荒唐的计划,或许,大概,确实,有一丝成功的可能。
本站域名已经更换为www.adouyinxs.co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