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羡恍然,也为鄄城公的苦心感到感动。
鄄城公既关心自己的前途,又害怕损伤了自己的自尊心,所以才给自己推荐了一个靠自己来正名的方式。如果不是非常看重自己,是做不到这个地步的。
不过妻子阿萝却不喜欢这个主意,在曹广走后,她对刘羡说:“大人也真是的,秀才策试有多难,他心里没数吗?多打点人脉就能办成的事,何必弄这么麻烦?”
刘羡则说:“虽然麻烦,但道路光明,也不招人嫉恨,没什么不好的。”
之前说过,如今中正制度虽然大行其道,无论如何,身为一个普世帝国,皇帝不可能让士族完全垄断官僚,地方上也需要大量的基层官僚去管理,所以察举制度并未就此退出历史舞台,而是与九品中正制度相互结合,形成了有西晋特色的察举制度,不断为皇帝提供寒门人才。
汉代的察举,是由地方长官根据皇帝要求,分为不同的科目,举荐人才到中央,通过朝廷考核后就获取官职。而到了现在,虽然科目有所变化,但是具体的流程没有太大改变,主要是增加了一个流程,就是通过策试后可根据成绩来获得乡品。
比如一年一度的太学试经射策,通过后,根据成绩分为上中下三第,分别可得四品、五品、六品。汉朝传统的秀才、孝廉两科也是如此,通过射策后,根据成绩则可得二品、三品、四品。
虽然察举在选取考试人选时,仍不免受到门第家世的影响,但相较于直接走中正品第,门槛还是要低得多,才学的考量也更重得多,也算是备留给寒门为数不多的上升通道吧。
而西晋现存的逐项察举考试中,其中以贤良、秀才两科对策最难。
贤良有年龄要求,且要皇帝亲自考核,此处暂且不表。而秀才策试则要连对五策,分别由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与博士祭酒、中正五人各自出题,一策不中便名落孙山,五策全优者才能被评为二品。
刘羡此前并非不知道秀才察举,但一来他没有察举的门路,二来他对高品也没有太大的执念。不过既然鄄城公点出来有这么一条路,他也觉得挺好,所谓求人不如求己。能够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总好过单纯地以门第取人。
所以次日,他就去始平王府上求见司马玮。
司马玮此时正在走廊里读书,事实证明,天子给他安排伴读还是卓有成效的,在过去一年,他进步得很快,至少已经不反感书卷,也能用上一些典故了。他见刘羡过来,就很自然地喊仆人上了一碗茶汤,让刘羡在身侧坐下。
刘羡很直白地向司马玮表明了来意,请问能不能推荐自己去参加秀才策试。
“喔?怀冲想去秀才策试?这倒简单,但策试听说很难啊!”
一年相处下来,即使刘羡仍没挤进王府的圈子里,但和司马玮的关系还算亲近。
司马玮如今已把他当成好友,似乎完全没想过,在去年的金谷园劫案中,刘羡和他分别扮演了什么角色。不过这也难怪,那天司马玮毫无危险,只道是看了场博陵公府的笑话。
眼下他听说刘羡想去试策秀才,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缘由,大咧咧笑道:“莫非怀冲是不认识中正,怕拿不到高品?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去说一声便可。”
刘羡很感谢他这份好意,但想了想,还是婉拒了:“殿下,倒不是说我不在乎高品,只是有些东西,还是要靠自己得来才更有滋味。”
“这么说,你是志在上第咯?”司马玮也不纠结,他笑道:“这也是好事,你是始平王府的人,若能出一个上第秀才,也是我的一件美谈。行!我答应了!”
“多谢殿下。”
“谢什么?丑话说在前面,你若表现不好,丢了我的脸,我可就要拿你是问了!”
说到这,两人都笑了起来。
平心而论,虽然始平王府里可谓是群魔乱舞,但刘羡确实是很欣赏司马玮的,他为人坦荡,心性刚决,也不太在乎物质享受,放在皇子之中,确实是非常难得的。
如果手下没有歧盛这群好乱乐祸的小人,大抵他真的可以成为国家柱石。
不过刘羡也没有什么太多可指责歧盛的,歧盛他们好乱乐祸,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世道如此,人们心中不相信忠,孝道上又表现得浮夸,已经毫无信义可言了,那结果必然就会奔向阿鼻地狱。正如小阮公所言,这时候也只能先做好自己。
辞别司马玮后,他又去拜见老师陈寿,说了自己准备策试的近况,询问老师有什么建议,顺便看看绿珠。
绿珠此时已换了素颜,依然楚楚动人,她见刘羡过来,极为高兴,但又保持着矜持,给刘羡端了一碗茶汤后,就退到角落里,悄悄地注视着。
而距离仕途遇挫已有两年,陈寿的心态也好转不少,听说刘羡准备走秀才策试,他敲着桌案笑说:“对你来说,对策本也不是什么难事,无非就是说些冠冕堂皇的废话罢了。”
“你听我的,只要从经义出发,以近些年的国事为先,大谈些师古之道,就没有不过的道理。如果还有多余的心力,能再对陛下多些歌功颂德,拿个二品,简直是手到擒来。”
陈寿说得这么轻松,连刘羡都跟着笑了,师生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
只是谈到最后,陈寿突然低下声音来,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递给刘羡说:“怀冲,这是武阳来的信件,你自己看看吧。”
武阳?刘羡心中一震,他知道那是李密的家乡,他连忙拆开信封展开观看,发现并没有意想中的长篇大论,先是一首很简单的五言诗,其辞曰:
“高田种小麦,终久不成穗。男儿在他乡,焉得不憔悴?”
信上的字迹已经很凌乱,还有很多泪迹般的墨滴,可见书写者书写时,手指止不住地发颤,是用尽全力才写了这首诗。在诗尾下又见一段小字,写道:
“蜀中诸事已毕,望主公放眼长远,静心忍耐,择机而归。若能恢复鸿基,再明社稷,臣处幽冥之下,亦不胜宽怀,感念掩泣。”
最后是四个字:“李密绝笔”。
读罢,刘羡起身徘徊,继而仰天长叹,久久不能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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