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相互问候后,依次落座。刘羡刚刚坐定,就听见阿符勒笑道:“怎么都这么客气呢?我可是看你们是亲戚,才相互介绍的呢!”
亲戚?刘羡有些莫名其妙,安乐公府虽说人数不少,但还没有到刘羡记不住人的地步。
他有长辈七人,族人二十四人,亲戚算上鄄城公家,也只有六家,不是在洛阳,就是在成都,哪里能跟并州的匈奴人挂上关系?
“你小子乱开什么玩笑?”刘聪如同上下级,用羽扇拍了阿符勒一下,理所应当地训斥着他,而后回首对刘羡灿然一笑,悠悠道:“听这小子说,这几日他多蒙受你的照顾,真是抱歉了。”
“啊……没什么。”这些只是细枝末节,刘羡现在还没弄清楚,眼前这几名青年之间的关系。
刘聪倒是很自然,先是叫来了回甘坊的伙计,点了一些刘羡很少听说的酒菜,然后又亲切地问刘羡道:“怀冲没什么忌口的吧?”
刘羡耸耸肩,笑道:“很多忌口的东西,只有吃过后才知道。”
刘聪也笑道:“但如果只吃吃过的饭菜,那这辈子就了无生趣啦。”
等伙计端上来一壶乳白的饮料,这位翩翩公子亲手斟了一杯,递给刘羡说:“这是我们并州人常喝的饮料,名叫酪浆,整个洛阳,只有这座酒肆有卖,你尝一尝。”
酪浆中传来一股牛羊的膻味,如果放在三四年前,刘羡恐怕闻着就要作呕,但在现在,他好整以暇,一饮而尽。
味道怎么说呢?确实不坏,乳汁发酵的风味和撒盐的茶汤混合在一起,颇有一股咸香,只不过相较于这让人不适的气味,还是得不偿失。
刘聪本来是怀了一丝捉弄的心思,不料刘羡泰然自若,不禁诧异问道:“这酪浆,怀冲以前饮过?”
“不,还是第一次。”
“怀冲受得了?”
“大丈夫要横行天下,怎么会被杯中物难倒?”
刘聪闻言大笑,他抬着手指对刘曜说:“永明,听到没有,你一喝酒就喝到烂醉,这可不是大丈夫所为。”
刘曜闻言有些羞赧,低头说道:“四兄,我只是难得饮酒,所以才一醉方休。”
“你呀,将来一定会在这上面吃亏。”刘聪漫不经心地将眼神转回来,又对刘羡说道,“听阿符勒这小子说,怀冲你是安乐公世子,刘备的曾孙?”
刘羡笑道:“如假包换,童叟无欺,我确实是安乐公世子。”
“那怀冲知道我是谁吗?”
“正要请教。”
“家父是匈奴五帅之一的左部帅,姓刘讳渊,不知怀冲可听说过?”
原来是刘渊之后!刘羡恍然,难怪能教出这样卓尔不群的后辈!
若说近二十年来,洛阳士林之中,谁的文武韬略最优,大家其实一直有一个公认的答案,只是这答案很尴尬,他既不是主持灭吴的杜预,也不是号为王佐的张华,而是一个寸功未立的匈奴人。
他便是刘渊。
刘渊字元海,出身于匈奴王族挛鞮氏,只是东汉时南匈奴南迁并州,只因早年汉朝与匈奴间和亲,匈奴王族已混有许多刘氏血脉,就干脆以刘氏为姓。
后来曹操收复并州,将匈奴分为五部,刘渊之父刘豹便迁居到太原兹氏,拥众万户,是匈奴五部之核心。
故而深受曹魏猜忌,后来便定下规矩,令五部匈奴所有部帅,皆派王族进京,担任质子,刘渊就是上一代的匈奴质子。
刘渊在洛阳待了十五年,期间他进入太学,结交名士,所见之人无不为他倾倒,就连太原王氏出身的征东大将军王浑,都派自己儿子王济与刘渊结交。
司马炎亲自见过刘渊后,更是亲自赞赏说:“刘元海容仪机鉴,内酝英略,便是由余、金日磾又何以相加?”
但按理来说,这样一个世所敬仰的人,怎么会寸功未立呢?只因刘渊才学人望之高,已经到了令皇帝也心生忌惮的地步。
当年司马炎思考伐吴大略,王浑就曾推举过刘渊,后来凉州鲜卑大乱,上党人李熹也推荐刘渊为帅,结果皆被司马炎拒绝,原因也很简单:恐其一入军中,便如龙入大海,一发不可收拾了。
可即使如此,还是有人难以安坐。
齐王司马攸以仁善闻名,但偶尔在九曲之滨见过刘渊,当即大惊失色,快马加鞭赶到皇宫,请求天子为晋室社稷着想,立刻诛杀刘渊。
最后还是王浑以身家担保,天子念及自己名声,这才为刘渊免去了一场祸事。
人之有才,竟然能招惹猜忌至此,刘渊也实在算是一个旷古未有的奇人了。
但很可惜,大概在刘羡六岁的时候,刘豹去世,刘渊回并州继承左部帅一职,导致竟未能缘悭一面,这让刘羡深为遗憾。
不料在此日此时,自己竟然遇到了刘渊之子。恐怕他也是匈奴的新一代质子吧!刘羡打量着刘聪,心中试图从中描绘出刘渊的样貌。
也难怪阿符勒会找上刘聪,从名义上来说,羯胡从属于匈奴,刘聪这位匈奴王子,也有义务为羯族遮风挡雨。
刘羡对刘聪笑道:“这下真是如雷贯耳了,听说贵部以汉室之后自诩,不知是真是假?”
在刘羡这个正统昭烈之后面前,刘聪淡然笑道:“真也好假也好,都是我们的一片心意。”
“心意?”
“对辉煌历史的尊敬。”刘聪的神色已经转为肃然:
“人活一世,最怕的就是毫无意义,故而人对辉煌的向往,就像是飞蛾对灯火的向往,宁愿化为灰烬,也不愿屈身幽暗,而我们因为这尤其不愿的一片心意,所以改姓了刘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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