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送到杭州,已经过了元夕。
杭州要比汴京暖和许多,只在两个月前薄薄下了一场雪,雪丝未曾落地就融消干净。倒是下了几场冷雨,阴雨绵绵,沉重的灰云坠着天空的一角,地面泥泞,阴冷,潮闷的让人骨头疼。
天子的使臣来到的时候,蔡京正坐在后院廊下煮茶,披着一身黑亮裘衣,从上到下捡不出一根白毛。
怡然自得,坐在小凳上,案上非但有茶,还有随手摆着书卷与笔墨,房檐处时不时滴下点点雨珠,如同碎玉。
一身道袍,鬓发半白,听着茶水煎沸的声音。
不像是个权倾朝野的重臣,更像是退居山野的道士。
在这位老人身旁,还有两个童儿端正跪坐着,声音清脆,念着经文,声声不断: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那内侍立在门口,远远就听到这样的声响,心里知道,从前何执中何相公听道童念经的做派,就是从蔡相公这里学来的。
见了蔡京,内侍连忙躬身行礼。
“见过相公!”
蔡京抬起头,只见到那宫中的内侍已经来了。
一旁的两个童儿也都噤了声,放下书册,跟在蔡相公身后行礼,迎接着天使。
“相公近来身子可好些了?”内侍连声说,“官家记挂着您的身子,特意让我们从汴京给您送来年礼。”
蔡京这才起身,颤颤巍巍,被内侍连忙扶住,也不争辩,躬身对着北边行了一道礼。
他微微笑起来,眉眼苍老:“蒙念皇恩,官家身子可好些了?我记得六月的时候,还时不时咳嗽,教我们这些臣子惦念不已。”
“已经大好了。”
蔡京欣慰,他明明年少两位宰执几岁,但瞧着身子比朝中的何执中与张商英都清减消瘦许多,连连点头,不住地说:
“大好了,那就好啊。”
内侍生怕他感染了风寒,连忙把人搀扶回廊下,别再淋了着星星点点的雨滴病着。
“官家身子是好了,但您老身子同样要紧。”
蔡京笑了笑,颤颤巍巍地说:“我这老东西在杭州修道,身子好不好,自有一套他们道医调养的法子,还请陛下不要挂心。”
内侍又与他说了许多话,蔡京都一副垂老的样子,温和作答。
看着蔡相公这样,连须发都在冷风中微颤,身子要人扶着才能久站,内侍回去后,不由感叹一声:“蔡相公老了。”
等人离开。
蔡京抬起手,让两个童儿继续读经,不必因官家的使者来过就拘礼,停下侍读念经的声音。
他看向长随,问:“官家都赏赐了什么东西?”
长随瞧着上面的单子,小心翻看说:“有十二匹绫罗,十二匹宫锦,八十两金锭,一串玉环,一把玉如意,还有……”
蔡京闭着眼。
左耳是老子,右耳是天子。
一直等长随念完,他才睁开眼睛,方才同内侍寒暄了许久,炉中茶水已经过沸,煎茶会带上苦味,早该弃之不用。他却没有洒在地上,提起茶壶,往杯中倒着雪水煎过的好茶。
自斟自酌喝了一小盏。
蔡京听着道经,品味方才茶水的余韵,说。
“这个时候送年礼,看来官家想要舍下张商英了。”
长随问:“相公,咱们要让大郎君往各路京党递信,还是要何执中在政事堂中运作上书?”
“都不必。”
蔡京还是那张苍老的老脸,上面除了老人的迟暮,瞧不出任何喜悦,也瞧不出任何担忧。在那张须发颤颤巍巍的老脸上,只有平静。
他说:“这事急不得,官家刚动心思,无非是与张天觉合不来,我们先缓一缓,莫要让皇帝觉着京党跋扈。”
“剩下的事,过阵子再说。”
长随领悟,在一旁道:
“也是,大郎君如今身子还未好,等春来冰雪融化,天暖和起来,再动手不迟。”
蔡京笑了笑,看了一眼身旁的长随。不用叫来其他仆从,他都知道,家中下人都会因为这一封皇恩躁动起来。
抿了一口热茶。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他说的极为缓慢,“老子讲得好,人若是成日把旁人予你荣辱看得太重,就会忽惊忽喜,躁动不安。”
长随试着把皇帝送来年礼的事情忘掉,在心里不看的这样重要,深深呼吸了几次。
发现忘不掉。
长随的一颗心仍在扑通直跳,思绪纷飞,满脑子想着是不是官家来送东西的用意。
如今已经过了元夕,衙门早就重新做事,连街边的孩童都放完了所有的爆竹,这份年礼送来的可真够晚的。
长随胡须直动。
“向来天子行事,一喜一怒,都如雷霆闪电。官家若是喜爱一人,即便是耕田的农夫都可为卿为士,即便是寡妇都可以成为深宫妃嫔。同样,若是官家厌恶一人,即便是张相公这样位列宰执的重臣,都有失去圣心的一天,古往今来废黜的妃嫔更是不计其数。”
长随叹息。
他问:“人有喜怒哀乐,有忧惧有喜悦,这是难以避免的。人生于世,都是爹娘所生所养,谁能做到相公所言的看轻荣辱?”
蔡京随手翻过书页,坐在廊下,屋檐下雨声依旧。
他慢悠悠,回应了一句。
“做到不难,只是不够静而已。”
他从书页中,翻出长子寄来的家书,方才还未看,宫中的使臣就已经来了,蔡京漫不经心去瞧。
外面冷雨簌簌滴下,树叶深绿,在冷风中轻轻摇动。
巷子里寂静无声,远处时不时有野狗翻找着吃食,被人用竹竿打跑。
长随正低头脑袋,试图让自己“静”下来,闻着空中飘散的茶水汁子味,很快,就去低头数着地上炭盆里的炭火。
童儿仍在念着“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他听见蔡相公问了一声。
“摇家村是什么地方,你可听过一个叫李浔的。”
……
……
小案上平铺着宣纸,摆着一方临时充用来的砚台,墨条还剩下大半,被人用纸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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