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府。
如今是正月,家家户户都燃起爆竹,街头巷尾弥漫着硝烟的气息和灶上蒸饭的香味,大红灯笼挂在门前,孩童躲在柴堆后嬉戏打闹。
何家却肃静得很。
家中接连过世了两位兄长,何家顿时肃杀沉静起来,每日有不少生面孔来来回回拜访父亲,谈的话题都是他们这两个年轻,未接手家里产业的人不能听的。
何三郎与何四郎也不知道具体是出了什么事,每日要拜过两位兄长的灵牌,就出去解闷。
酒水自然是不能喝的,伎子歌舞是不能赏的,就只能这样没滋没味地喝着茶。
两人又来到樊楼,临窗饮茶,看着外面的落雪。
何遂问:
“三哥,你昨天去做什么了?我一个人坐那听说书,怪没意思。”
三郎何绍微微挑眉。
“杨中立说到哪一回了?”
四郎何遂这些天喝多了茶水,满肚子都是一股茶叶子味,不耐烦喝茶,把杯盏放在桌上,啪嗒一声轻响。
“我让他重新话三国旧事,方讲完黄巾起义,刚起个头。”
何绍也不关心这个,点了点头。
他说:“刘先生叫我去给二哥收敛尸骨,北边买来的棺木昨日方到,这种事不能让幕僚去做,总要自家人来。”
提起何志的死,两个人心里都有些烦闷。
何四郎靠在椅子上,抓来点心咬了一口。
没滋没味地说:“这棺材原本是二哥为大哥准备的,想着北边木料采买和漕运都要时日,总不如直接同朱家借来的快,没想到给他自己用了。”
何绍瞪他一眼。
“这话你可别在爹面前说。”
“那肯定。”
何四郎连连应答,一面吃着糕点,一面嘀咕了一句,“说实话,我倒是没觉得二哥死了,爹有多难受。”
何绍瞪着眼睛警告他。
何遂缩了缩脖子,有些说不出自己的感觉,他给他爹当了二十来年的儿子,父子俩虽不亲近,但也能瞧出亲爹的一些心绪。
难受还是有的,就是跟大哥去世时那种悲痛不一样。
扪心自问,何四郎觉得大哥死了,他心里确实难受,但二哥也死了,他就难受一阵,转头就想到另一件事。
他们爹,何执中何相公已经快七十了。
而他和三哥,才刚及冠没有几年,出仕不久,在朝廷历练当个小官,一个在秘书省任职,一个在尚书省做官,也就七八品的官职,虽算不上微末,但跟他家里成天来拜访的那些官员门人们不能相比。
再往下面数,还有五弟和六弟。
五弟早就驾车游历去了,连及冠礼都是在外边办的,把爹气个半死。
六弟年岁还轻,在太学读书,听说连上舍甲斋都没进去,读的乙斋。
从前有大哥和二哥在,何四郎从来就没想过家业能落到三哥头上,从来没起过那种念头。
但如今。
何遂瞧了一眼捧着杯盏,专心致志听着说书的三哥,心里想着事,没有说话。
张廷叟讲的是《孟子书》,说的口干舌燥,何四郎也没有耐心去听。
他推开窗子,吹了吹外面的冷风,醒一醒身上的乏味和腻烦。朔风一起,挟带风雪拍在脸上,卷起须发。
李浔说的果然不错,在此处吹风,果然会舒坦一些。
在这又喝了一个时辰的茶,换过一轮茶水,也去放了一圈尿,何四郎重新回到座上,余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定睛仔细一看。
窗外。
一队僮仆策马狂奔在御路,前面还有人挥鞭开道,撞飞临街售卖的瓜果百货,惹得连连惊呼,四下避让。
这样威风,把相公之子何遂都看怔愣了。
何四郎连忙叫过他三哥。
“三哥,你快来瞧瞧,这是哪家的僮仆,居然敢在京师这般无礼?”
何绍凑过来去瞧,那些仆从只剩下个尾巴,匆匆而过,马蹄踏过白雪,留下一地泥泞被踩碎的瓜果菜蔬。
兜售的老婆子满脸无措,心疼地站在原地。
“走的这样忙,他们是有什么事?”何三郎思忖着。
两个人头凑在一处瞧着,都感叹不知哪家这样跋扈,把京中一些出了名的不知约束下人的主家挨个猜测一遍。
忽然瞧见有一个人从楼上走下来,捡起一旁滚落的林檎,帮着老妇放进竹筐里。
那人身形格外高挑,侧脸让人熟悉。
接着还跟下来一个小胖子,噔噔噔下楼,木梯被他踩的直作响。
何三郎与何四郎仔细听,那小胖子一开始还说:“你下来做什么?”瞧见那些果子,嘶了一声,让身边的小厮也跟着一起捡起。
还说:“李浔……”
何四郎与三哥对视了一眼。
“果然是李浔。”
这般凑巧,这就遇上了父亲让他们交好的李浔。何绍笑了一声,叫上四弟:“瞧你坐的难受,我们也下去走走。”
何四郎抻着脖子把嘴里的点心咽下,灌了一口茶水,也跟着走了。
……
……
李浔收回视线,低头捡起地上滚落的果子。
朱家下人的动作比他想的还慢上一些,距离他回到汴京,已经过去一宿外加一个上午,这些人才从京畿赶到。
一旁的老妇愣在那站着,躬身也不是,道谢也不是,只连连抹着眼泪,跟着捡自己卖的果子。
这些林檎是她精心存下的,仔细照养才有能在年节卖出去。
如今被马刮翻,滚落一地,又被踩烂许多,她手一直捡着,冻得发紫没有知觉。颤颤巍巍一个个捡起,一个个擦掉上面的雪水和泥污,瞧着许多都被磕碰了,嘴唇发着抖,心里忧惧非常。
“谢谢恩公,老妇给您磕头了……”
蔡休也跟在李浔旁边捡着果子,时不时擦擦上面滚着的雪,小厮严士的动作最麻利,很快几人就把一旁的果子装满了一筐,开始装另外一筐。
他还嘀咕着:“这么多果子,也不知她能不能送我们一个。”
李浔:“你刚吃过山煮羊,还缺一枚林檎果?”
蔡休讪讪笑,拿帕子把手里那果子擦干净,绣帕脏了也没在乎,他说:“我那是肉吃腻了,这么多年来来回回都是一个味儿。”
他把那擦干净的林檎扔进筐里。
直起腰,伸手在后背敲了敲,看向那老婆子:“你这一筐多少钱?”
老妇腰弯的很深,不住抹着眼泪:“一筐有十三斤,原想着能卖二百文,给家里买匹布,缝个褥子,再买两斤腊肉……”
蔡休摆摆手。
“行了。我买了。”
他看向小厮:“严士,拿钱。”
严士摸了摸钱袋,他和少爷出去,根本就不会带着这么多铜板在身上,都是带银子的,仔细摸了又摸,翻出一小块最小的碎银。
低声说:“少爷,这是三钱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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