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正死去的消息依旧没有传开,谁也不知道已有阴霾如云般飘来,悄无声息出现在大秦的天空之上。
然而,当千余玄甲重骑出现在神都外十数里,为城门司的官员所亲眼目睹后,那种暴风雨即将到来前的深沉压抑感觉,仍旧真实地笼罩住他们的心头上。
那位一路随行的将军眼见神都高耸城墙,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旋即向顾濯道别,踏上回程的道路。
巡天司的执事们却无法轻松,因为他们接下来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比如不遗巨细地把沿途发生的事情乃至于针对顾濯的那个杀局,认真阐述上一遍。
届时,神都巡天司将会有修行者以某种特殊道法,对此重复确定,直至整件事情被还原出本来的样貌。
至于宋景纶和求知这样的关键证人,当然不可能由巡天司审问与监管,将会有其他的衙门介入,确保证词的可靠与真实性。
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整个神都的风向都会随着这桩案子变化而变化,直至东风压倒西风,又或是相反。
顾濯与众不同。
那座车辇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入神都,而他却是身在神都之外,踏入那座属于长公主殿下的行宫里。
……
……
神都位于大秦北方,在望京沉浸于暮春的时候,此间已有暑意至,只缺蝉鸣。
行宫坐落湖畔,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之余不乏应有之大气,与四时之景色皆能共美,不曾喧宾,更不要说是夺主,就像是这座行宫的主人那般。
当顾濯行走在这清冷的楼宇间,与余笙重逢时,后者正在提笔练字。
书房内一片安静。
直至半刻钟后,余笙才是放下手中笔,洗手。
顾濯随意看了一眼,发现纸上写着三个字。
——天地衡。
字如其人,在他看来是一件毫无道理可言的荒谬事情,然而此刻亲眼看到于白纸之上流连的笔锋,他不得不承认这个观点在某些时刻是有道理的。
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平日里温柔娴熟成习惯,让人觉得她从来都是这般模样。然后某天当你看到她不经意流淌出来的另一面时才会骤然惊觉一切都是虚假,但又不会因此而愤怒,反而喜悦于自己得见真实。
顾濯的想法不至于如此复杂,只是道了一句写的很不错。
余笙却不理会,用毛巾擦过双手后,转身往旁边走去。
“监正的死会被很多人用来做文章攻击皇后,但她的位置不会因此而遭受真正的动摇,哪怕她在这件事情上的处理不尽人意。”
这句话再是直接不过,彻底否了神都诸多权贵的念头。
顾濯不意外。
娘娘之所以被册立为后,从来都是因为白皇帝需要有这么一个人,是后者出于诸多理由不愿亲自动手,只能让人代劳的缘故。
余笙说道:“事实上,皇后在望京这件事上做的不算多,固然是谈不上清清白白,勉强也能算得上是干净,倒是巡天司脏得很。”
顾濯闻言而若有所思,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想听一个故事。”
余笙挑了挑眉,问道:“皇后的故事?”
“是的。”
顾濯望了一眼窗外晴空,眼前仿若看到了那座皇城,那个有着复杂过往的女人。
然后他看着沉默不语的余笙,给出了一个虽然俗气却极其具有力量的理由。
“如果我真要与林挽衣结为道侣,那在婚前我总该了解一下她的双亲,以免遇上某些庸俗但着实恼人的麻烦问题。”
余笙无言以对。
半晌过后,她开始讲述自己所知道的故事。
……
……
根据巡天司的调查,娘娘的身世没有可疑之处。
她曾经嫁过人,后来因为生死相隔而改嫁。
为何她能把自己嫁到皇宫里?
原因不复杂。
多年前的皇帝陛下尚未放手政事,于某次宴席中与她相遇,就此结了缘。
这其中最有意思的是……当时的娘娘尚未改嫁,丈夫仍旧在世。
总之,事情就是娘娘为前夫守寡三年,再又两年后便进了宫。
其间两人不曾再见一面。
至少在明面上是这样。
如今谁也没有再提起过皇帝陛下是如何与娘娘认识的,每一个知晓事情经过的人都在讳莫如深,以至于世人渐渐一无所知。
入宫后,娘娘最初没有展现出任何手腕,看上去与花瓶没有任何区别。
直至距今十八年前,彼时的皇帝陛下正在为某件事情而烦心,帝国南方却是忽遇天灾。
是的,即是让云梦泽重现人间的那场天灾。
其时娘娘正值受宠,有幸为皇帝陛下挑灯夜读奏折,无可避免地接触到政事,那蕴藏在骨子里蒙尘多年的光华就此开始绽放。
她开始为皇帝陛下代笔,渐渐在某些事情上给予建议,而彼时的白皇帝又不吝于指点。
于是,娘娘借此机会更得宠幸,在往后十余年时光磨炼当中,处理手段越发娴熟,手腕越发强大。
其中某年,皇帝陛下不视政事全然放手于她,最终才让她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
……
余笙不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这体现在用词与情绪以及节奏上。
纵使她的声音再如何动听,落入旁人耳中也来得枯燥。
顾濯却听得很认真。
当他听完以后,心中难以自禁地生出强烈感慨。
与故事无关,与另外一件事有关。
他的那位大徒弟确实很不错。
可惜了。
如果不是去年秋天,盈虚死得太过匆匆,以至于很多该说的话都来不及说,顾濯又何至于在今天才知道事情的部分样貌?
十八年前那场天灾不是盈虚所愿看见的事情,但他却不曾浪费这场天灾,以此来达成了诸多目的。
只不过那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顾濯自嘲一笑。
“你在笑些什么?”
余笙的声音依旧淡。
顾濯摇头说道:“不方便说。”
话是真话,他总不能告诉余笙自己觉得娘娘之所以变成未亡人,极有可能是因为盈虚杀了她的丈夫吧?
这个推断没有任何证据。
余笙看了顾濯一眼,说道:“还有几件小事,你还要听吗?”
顾濯有些意外,说道:“你知道的比我预料中的要少。”
余笙认真说道:“我不是一个对旁人私隐有着浓厚兴趣的人,更何况我和皇后的关系其实还可以,过往也无冲突可言,我为何要理会这么多?”
有些话她没有付诸于口,但也不难懂。
娶妻的又不是她,是皇帝陛下,她本就不该管太多。
那是逾矩了。
“差不多该到了。”
顾濯换了个话头,望向皇城的方向,说道:“她们要见面了。”
余笙不再多言。
片刻之前,她准备和顾濯聊的那几件小事,与裴今歌有着直接的关系。
那也是两人被断定为盟友的根本原因。
……
……
“你我认识多少年了?”
“忘了,大概三四十年总该是有的。”
“好像也不算太久,只不过这些年里确实遇了不少事。”
“是啊,从我改嫁到守寡再到入宫又到今年为后,这段路回想起来确实过分漫长了。”
皇后的声音很是随意,听不出什么感慨与唏嘘的意味,就像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人生。
裴今歌安静片刻后,说道:“还未恭喜你成为皇后。”
皇后望向她,笑容温婉而骄傲,理所当然说道:“你知道的,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
裴今歌想了想,便也觉得这话是对的,说道:“从你入宫那一天起,你就必然会坐在如今这个位置上,那确实没有什么好庆祝的。”
皇后唇角的笑容更盛,说道:“我本以为你已经忘了我说过的话。”
裴今歌说道:“其实很多都忘了,大概是我不觉得感情这种东西必须要用铭记来体现,该记得就记得,该忘了那就忘了吧。”
言语间,她眼帘微垂,视线随之而落在栏外的池水中。
有池鱼正在水中追逐阳光。
两人此刻身在御书房外,皇家园林当中,周遭空无一人。
那几位熟悉的太监都躲得远远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裴今歌收回目光,望向皇后简单问了一句话。
“那你呢?你现在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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