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休假归来的士兵们陆续回到营地,面带微笑。
尽管尚未发放征战的奖赏,年关将至,军中还是提前分发了饷银。
此番休沐他们将一部分钱财寄回家中,
另一部分则吃喝玩乐以缓解战场厮杀带来的心理创伤。
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一些军卒,尚不习惯斥候战阵,
以往他们为步卒时,看到的只是前方寸之地,
没有多少尸体,也没有多少残肢断臂。
但如今他们身为骑卒,
战马稍稍迈动马蹄就能横穿整个战场,所见识的惨状远比做步卒时更为骇人
所以陆云逸发现有些军卒受到了严重的心理创伤,
他们在这两日没有出去吃喝玩乐,只是呆呆地呆坐在军营里,双目无神,
甚至在夜晚时还能听到他们的低声嘶吼。
对此陆云逸心中早有预料,所以他这两日并没有返家,
而是游离于一个个军帐之间,开导那些留守军卒。
此刻他就坐在军帐中,对面坐着一名二十余岁的军卒,神情恍惚,眼神中带着惊魂未定。
陆云逸面带温和,没有了平日训练时的激昂,声音反而平和:
“徐奇,昨日我巡营时,见你辗转难眠久久不曾入睡,这是为何?”
徐奇听到声音打了个哆嗦,这才缓缓抬起头,面露忐忑一时不敢说话。
陆云逸再次开口:“放轻松,这里只有你我,
所以你不必遮掩,你说的话只有我能听到。
还记得上次在操练时,我与你们说过的心理问题吗?
这是每一个军卒都要经历的过程,
我在第一次上阵厮杀时,凭借武力斩杀了两名草原人,
不怕你笑话,当时因为怕砍不死,所以我用的力气很大,
甚至将他们的脑袋都砍了下来,那等场面差点将我吓死。”
徐奇就这么怔怔听,脸上有些不可思议,
此时的小陆大人与平日里的严酷截然相反,倒是显得倍感亲切。
“大人...也会如此吗?”
陆云逸坦然一笑,给他倒了杯热茶,放在他面前:
“自然,首次冲锋陷阵,首次手刃敌人,
首次目睹尸横遍野,首次处理战后遗体,
首次面对骑兵冲锋后的惨状,每一次都令我心惊胆战,
就这么一路惊一路吓,慢慢地也走过来了,
说说你,为何无法入睡,也是惊吓?”
徐奇受宠若惊地接过茶杯,嘴唇紧抿,想了想说道:
“大人,我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些倒下的弟兄,元人,耳边回响着战场上的惨叫,
尤其是骑兵冲锋之后,战马踩踏敌军,那场面让属下记忆犹新,
不敢欺瞒大人,以往属下也见过厮杀阵仗,但没有一次像骑兵冲阵般惨烈,
长刀砍杀过后,最多就是留一道伤口,但战马蹄子踩踏后...我...我睡不着。”
陆云逸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理解你的感受,战阵总是残酷的,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经历这些的军卒。”
徐奇忽然变得哽咽:
“大人...我害怕,我害怕下一次厮杀时也会变成那种模样,
害怕再也见不到家乡的亲人,我....我给大人丢人了。”
陆云逸微微一笑,温和说道:
“恐惧乃人之常情,徐奇,你的感受并无不妥,
一个勇敢的军卒,不是感觉不到恐惧,而是即便面对恐惧也依旧有挺身而出的勇气,”
徐奇怔怔地看着手中茶杯,声音空洞:
“那我该怎么办?我这样...还算是勇敢吗?”
“若我现在命令你冲锋陷阵,你可愿前往?”陆云逸神色严肃。
“当然...”
陆云逸脸色随之缓和,认真道:
“徐奇,你当然是勇敢的,你在恐惧中找到了勇气。
你不必忐忑,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你保护了同袍,保护了大明,赚取了银钱,养活了家人,还砍死了敌人。”
徐奇脸上出现一丝动容,低下的头缓缓抬起:“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陆云逸站起身在书堆中拿出一本旧书递了过去:
“在我刚刚从军时,也有过和你一样的感受。
那时,父亲给了我这本书,上面记载的是淮阴侯韩信的故事,
每当我感到迷茫和恐惧时,我就会读一读,即便是兵仙也曾蹉跎岁月,面对你我一般的困难。”
“真的吗?”徐奇的瞳孔微微放大,脸上出现一丝好奇。
陆云逸点了点头:
“当然,喜、怒、忧、思、悲、恐、惊都是我们生来便有的情绪,
忘不掉,甩不掉,
我知道你识字不多,但也无妨,
今日便将这本书赠予你,闲来无事时,可以翻看一二,
顺便再多认识一些字,你有孩子了吧?”
“有了...已经五岁了。”
一说到孩子,徐奇脸上出现了一丝久违的笑容,有些拘谨。
“那正是识字的好时候,待到战事结束,
你返回家乡,便可以将你在书上看到的故事讲给你的孩子听,还可以将你认识的字教与他,
到时你便可以与孩子说。”
陆云逸顿了顿将声音放粗,面露指点江山的气魄,沉声说道:
“韩信乃大汉的豪杰,而你父亲我亦是大明的勇士,皆为勇者。”
对面的徐奇顿时笑了起来,屋内的阴沉气氛似乎一扫而空,他身上的沉闷也消散了许多。
“大人,真能这样?”徐奇问。
陆云逸微笑着点头,
“自然,家中,你是孩儿之父;军中,你是大明之英。”
害怕恐惧,人皆有之,
但这并不妨碍你身具勇敢,也不妨碍大明记住你的功勋,
待你归家时,一手捧赏银,一手携功勋,你亦将成为家中豪杰。
好了,书你拿着,还有什么疑问吗,尽可说来。”
徐奇似乎已摆脱心中阴霾,含笑摇头:
“没有了大人,多谢大人。”
陆云逸微笑颔首,“饮完这杯茶,再劳烦你唤下一位军卒。”
徐奇笑了笑,端起热茶一饮而尽,朝着陆云逸躬身一拜,比任何时候都要诚恳。
而后他捧着书籍,如获至宝,慢慢走了出去....
目送徐奇离去,陆云逸的笑容渐隐,轻叹一声,饮尽杯中茶。
近日来,累积的负面情绪令他备感疲惫,心头沉重。
片刻后,军帐的帘布被掀开,
一道高大肥硕的身影挤了进来,步伐快速地冲到他面前,嘴里还一个劲儿扎呼着:
“云儿哥,云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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