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师爷我呢,在这个世道也算是打熬了几十年,西贼、土蛮、鞑虏,我都见过,实话实说,这群人,大大小小都算是个朝廷,是朝廷就有寿命,他是兴盛,百姓的日子不好过,衰败,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咱大明也是一样,拿万历爷来说吧,经过张居正一番折腾,大明的国力绝对是比嘉靖爷要强一些,可是百姓的日子反而更困顿了,这说明百姓日子的好坏,跟朝廷的兴盛与否没有多大的关系。”
楚行明白老爷子的话,这话张养浩早就说过了,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接下来呢,就说说师爷说的这个一辈子怎么活的问题。”老爷子说道这里,表情反而越发的严肃,“其实乱世也好,盛世也罢,跟想做些事情的人,关系不大,因为人总得往前走。
我年轻的时候,就听军中前辈常说,乱世才出英雄,乱世对咱们这种,没啥根基,没啥家业的人来说,反而是好事。
我当年若是有你这情况,怎么会止步于一个典史呢?你心中所想,领着一帮弟兄,去寻个险要之地过舒服,未必不是一种活法。但是你自己扪心自问一下,你是那种稳的下去,甘于平庸的人吗?”
最后这句话,反而把楚行给说愣了。
“爷说的不对吗?这年头,连高迎祥这等混人,都知道振臂一呼,做一番功业,你怎么就不行呢?你怕什么?你是怕死吗?”
“那日从山寨突围,孩儿已经死过一次了。”楚行摇摇头道:“孩儿实在似乎受不了官场的约束,一个文人,读了几本书,就能跟我耍心思,逼迫我做这个做那个,若是真的做一番功业,为何不学高迎祥,轰轰烈烈的做一番呢?”
“因为他们走的是邪路!”老爷子恨铁不成钢的说道:“高迎祥就是一个贩马的,他懂什么?吃不上饭,去抢朝廷就是了。可是真的有朝一日,让他坐了江山,他还去抢吗?他们这帮人,即便是成了大气候,也是一群只知道破坏,不知道生产的狼,这等人不会得到民心的。而师爷让你做的事情,从一开始就站在民心上。在大明,做事情,要讲究道义,要讲究民心所向,不然你不会赢。为何你杀了一个县令,刘广生都不敢动你,因为你站在了安塞人的肩膀上,是他们给你托着呢!”
楚行愣在了当场,他盯着师爷看了半天,他没想到,已经七十多岁的老爷子,竟然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臭小子,阿爷和你说话呢,你又在七想八想什么?”老爷子恼火的看着楚行。
“孙儿在琢磨……阿爷说的这一番话是有道理的。”楚行不敢在吊儿郎当的躺着,而是起身说道:“男子汉,大丈夫,总归不能白来这世界上一遭的。”
“这才像是你们楚家的爷们。”老爷子欣慰的点点头,“而且,老子直白的告诉你,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没经历过真正的战场,没见过真正的冷酷,你们见到的乱世才只是开始,接下来几年,你才有机会见到什么叫做饿殍千里,万里无人烟。”
“所以,我认为您今日所言,有一个逻辑是不对的。”
“哪里不对!”
“您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看着眼前的乖孙如此严肃的表情,老爷子也愣住了,忖度了半响说道:“可自古都是如此啊。”
“自古如此便是对的吗?”
“小兔崽子,跟爷爷我装大头蒜!”见到楚行如此昂然,老爷子的第一反应,作势便是要打。
只是鞋底子抄在手上,半响却没有落下,因为楚行的眼神从来没有如此澄澈过。
“你所求的太大了。孩儿啊,你想想,人都是自私的,哪怕是有朝一日,你做了龙椅,你手下人就不自私了吗?你指着他们替你牧民,没有私心?太难了。”
“难,未必没有出路啊,自古没有人做成过,不代表孩儿不能试一试。您今日一席话,点醒了孩儿,人生一世,就那么短短几十年,不轰轰烈烈一番,岂不是可惜了。”
“反正阿爷早晚得死。”老爷子倒是看得开,笑眯眯的说道:“你别死在爷们头前就行,还有留后这个事儿,得尽早。”
“不跟您说了。”楚行起身,收拾行装,便要出门。
“大晚上的,你折腾什么?要阿爷说,田见秀那畜生,不知道好歹,走了便走了吧,无碍的。”
“他还配不上孩儿那么上心。”楚行摇摇头说道:“我记得先前赈灾,先头考虑的都是那些没被掳走的百姓,而那些被掳走的百姓,后面虽然放回来了,但是县衙却没有能力去赈济什么,既然巡抚大人将他们嘱托给了我,眼下我总该去看看。”
“那就赶紧去吧。”老爷子诧异的看了孙儿一眼,“没想到,这孩子还是个实干派,这心结一旦打开,便一门心思去干,也罢,让他吃点苦头也好,几千人那是那么好安置的。”
楚行连夜入了难民大营。
乘兴而去,败兴而归,楚行确信,自己不是那种随身携带空间的穿越者,也没有什么仓库,根本解救不了这些流民,他们能有一口薄粥,不至于饿死,便是刘巡抚尽了很大的努力了。
翌日,天气燥热,刘巡抚的公文下来了,让他们带着半个月的口粮,赶紧上路,朝廷俨然是供养不起这些流民了。
毕竟,在刘巡抚看来,人已经给了楚行,官也给了他,到了边塞怎么安排,那就是他的事情了。
不过,楚行也是有靠山的,那便是号称送孙儿一座城的师爷。
要知道,老典史虽然心心念念着朝廷,可是不代表他对于外界的危险一无所知,要知道,眼下这安塞周遭,流民无数,逃逸的流寇也是数不胜数,楚行虽然号称是一个千户所,但是有的只是几千老幼,总不能指望这些老幼保护自己的孙儿啊。
那么那几百邢兵宪辛苦培养的精锐,就有半数成了楚行的囊中之物。
三百甲胄齐全的精锐秦兵。
这还不算完,指着楚行他们身边儿这群小崽子,在老爷子看来,根本成不了大事,临时从本县各地抽调了耕种经验丰富的乡老,一百余名,这些人一夜之间,落了军籍,成了楚行手下的人口。
而且楚行耕种的区域是边塞,那边儿少不了跟套虏有摩擦,万一那个小部落想不开了,往南边儿来打一仗可怎么办?
要知道,眼下大同那边儿可是打的很凶,据说已经死了好几万人了。
于是乎,府库没被叛军搬空,硬生生被老师爷给搬空了,铠甲、箭簇、长枪、火铳,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定数量的匠户。
当然,一般情况下,像是楚行这种新划出来的倒霉千户,知县大人不在他身上榨出汁来,那算这知县心善,关键是,这师爷不是咱们楚千户的亲师爷么。
“师爷也就能帮你到这儿了。”老师爷看着身形壮硕的孙子,忍不住说道:“我当年若是能在下大一点的功勋,现在也不至于只是个知县,所以说,这改变命运的事情,真不是一代人的努力,就能完成的。”
楚行低着头,眼圈有些红润,他如何不知道,眼前这师爷,之所以这般碎碎念,还不是孩子楚行,让老人家担忧。而且老人家已经七十多岁了,谁知道哪天会不会有个突发疾病,而自己却要因为前途,而远离他,心中如何不痛。
但老爷子有一点看的很清楚,楚行确实是个难以安稳下来的人,尚未出行,他就已经开始忍不住对于未来有所规划和向往了。
“布匹什么的,就免了吧,现在天气那么炎热,这些军户也用不上。”果然,楚行已经开始着急出发了。
“你懂什么!?”老爷子教导道:“你眼下用不上,将来打仗了,你拿什么赏赐将士们?拿那点金银?老子告诉你,不要以为有钱了,就可以为所欲为,你给我省着点花,最好都换成粮食。”
“这些百姓都是你的根基,饿死一个,都是你的损失。”
“那夏爷爷怎么也要跟着我去?”
“老夫不能跟你去,你身边儿总得有个懂官场规则的人吧?夏爷爷跟我关系不错,做了一辈子捕头,官场上的事情,总比你小子清楚。”老爷子白了楚行一眼。
“可夏爷爷走了,您身边儿又少了个出谋划策的人。”楚行劝道。
“只要你小子过得好,老子这边儿就不会差,你想想一个超编的千户所,若是兵强马壮,谁敢打咱安塞的主意?但是你小子若是趴了窝,那爷爷就只能跟着一起倒霉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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