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在骑马前往龙门的路上,碰着好几路武林人马,偶尔想浑水摸鱼套套他们的话,打听打听有无对抗无极峰的计划,必先被问:“哪门哪派的?”报不出门派自然同他们说不上话。
公输梧有些气馁道:“回头我多去几个帮派挂个名,捯饬捯饬自个门脸,混个身份好歹能出门。人心不古呐!先前都说江湖儿女一家亲,如今嘛,瞧瞧这些人,不在一桌吃饭便不进一家门、不说一家话,一帮一帮人整天喊打喊杀忙来忙去还不是为了掐架抢食吃,不如大伙通通改名叫丐帮得了。”
棠西笑道:“他们这些人要玩什么把戏之后看过不就知道啦,你苦苦这般,难道是想探得消息后偷偷告诉那个银发姑娘?”
“我和人家不熟,哪样告诉她?”
玉箫、琵琶两人携演出行装返回竹屋,其余都和楚游园一块儿上路,他们师徒五人已换上平日衣裳,却仍是广袖长带、飘卷舒展模样,颇有些仙姑道士云游尘野、不日便要升天的意思,兴许是受此影响,一行人一点儿没有风尘仆仆之态,马儿们不疾不徐地随意停歇,彼此之间有不远不近的闲适距离,是恰到好处的安静和热闹。
黄昏,落日西沉,锦云染上橘红,风儿一阵一阵吹抚它们,轻而散的,一片一片缀在青天上,仰望天际,是无可言说的绚丽和妩媚。
棠西仰卧在她那匹跛脚红马背上,与司辰并辔而行,轻声唤:“司辰。”
“嗯?”
“你大了,能自己做决定、分析问题,我不想瞒你什么,你听好。”棠西从未想过会在这种境遇以这样的方式说出这番话,完全是自然而然情之所至的,“你们在无量山谷从嗜血恶人手中救下我,其实不是偶然,是有人刻意安排的,演了一出戏,她要我顺理成章住进你家,不过,我只住着,她自始至终没指使我做过什么。”
对于和棠西初见时的情景,司辰记忆犹新,没想到事实会是这样情状,说不出什么个滋味,涩涩问:“是谁?”
“这个人,真是恶魔,我一点都不想提到她,从不知道她的名字,现在也形容不出她的相貌,但是,不管她变成什么样,一旦见到了,我定能认出她。”
“你觉得我爹娘......跟这个人有关?”
棠西声音轻轻的,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道:“我本该去找她问个清楚,可我又得躲着她,只好等云儿来,我再问问云儿。”
司辰没应声,展望前路宽宽阔阔,左算右算,算不出能容下几人行。
一行人停在一座小镇赏丹桂,玩了两日,楚游园说要顺道去拜访一位老朋友,于是在下城南的官道上,大伙儿转进了一个小村庄,眨眼间,铺天盖地的竹林涌入眼帘,密密层层、青翠欲滴,教人神清气爽,穿幽取径,一帘酣畅飞瀑狂放奔袭着扑面而来,飞瀑之下撘有百尺竹梯,顺梯而上,在水雾弥漫之中,一幢绿竹小舍绰绰约约悬在半空。
屋内没人,门却大开,里头立着竹床、竹椅、竹篮等,净是竹子。大家稍立于门外廊台上,忽有箫声打着旋儿跌进耳里,呜呜嘈嘈、七上八下,令人难以下咽。
楚游园捏住耳朵,一脸老父亲情态的恨铁不成钢表情,甩袖子拿出背上的琴,对着碧波林海划了几个音,箫声戛然而止......
月琴她们倒很有些亟不可待的意思,小跑到竹梯旁,恭恭敬敬等起,不断伸长脖颈往下探望。
不久,便有一人冒冒失失地跑来了,急急切切跨上竹梯。他背着竹篓,篓里装了两只野鸡和一堆千奇百怪的山菇。
公输梧原以为即将等来一位骨骼清奇胡子白花花的老人家,不成想来人会是如此年青。反观这家老气横秋的陈设,门里门外俨然一副老态龙钟的面貌,总之与眼前人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反差。
月琴她们兴冲冲唤:“祖师爷!”
公输梧:“祖......师爷?”难不成耳朵坏掉了?
寒野原道:“樊老弟啊,你竟躲在这儿!”
这位樊老弟羞赧地笑了笑,他年纪轻、长得俊,笑时眉飞色舞,自身心深处展露出勃勃生气,又极矛盾地带些病容——面色潮红,眼白冒红斑,一双吊眼镀上层层金黄。他瞅着眼前这么多人,一大老爷们竟学大姑娘样的腼腆起来。
楚游园嗤笑道:“樊惊,你过来。”
樊惊老老实实站到楚游园面前,献媚般笑道:“前辈,可有长进?”
楚游园屈起中指弹了下樊惊的额头,十分忧心道:“难听!”
公输梧闻听此人姓名,震惊万分。
昔有少年郎,名唤樊惊,手握一柄洞箫剑,行迹江湖,剑法卓绝、出神入化,多少豪客败于其手,引颈就戮。世人不知,樊惊剑术虽好,却不通吹箫,他每每忆起洞箫剑的前主人,便觉无颜以对,就算偶尔与那位前主人在梦中不期而遇也会立刻自己给自己吓醒。就是抱着这种愧疚的心情,樊惊开始日日缠着楚游园教授他箫艺。楚游园是个凡事不过三的人,他永远学不会在同一天连续拒绝一个人三次。金珠儿仰慕楚先生已久,她不可能学樊惊那般死皮赖脸没完没了地企求,所以至今连楚游园一面都未曾见到。
楚游园不肯收樊惊这般天资愚钝得好似少了根筋的徒弟,可禁不住这家伙死乞白赖地讨好巴结,以至于到了后来,他待樊惊简直是有些宠溺。月琴她们六人其实就是樊惊不知从何处带回来扔给楚游园的,楚游园竟能忍,平白无故地要代樊惊肩负起收养之责。月琴她们正大光明地称楚游园为师父,楚游园没有拒绝,默认了,这可让樊惊眼红得不得了,想着不管怎样都要跟楚游园扯上师门关系,于是厚颜央求月琴她们私底下唤她祖师爷,可是,分明说了只在“私底下”......
樊惊领客人绕到屋后,踏上曲曲折折的一架竹桥,“吱呀吱呀”走到山脚下的民居小宅院里,他嚷嚷:“鱼姐姐!鱼姐姐你在吗?”
宅院的女主人迎出来,身后还跟着她家男人,男人道:“叫的什么玩意儿!说多少遍,是你大嫂!”
“容与兄,赶紧收拾几间屋子安顿朋友,我那地方住不了人。”樊惊丝毫不见外道,“对了,我打了两只山鸡,鱼姐姐再做一次荷叶鸡,求求再解解我的馋!”
院子阔朗,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月琴、竹笛清出偏房两间空屋,铺设卧具,陶埙、编钟理放被褥,公输梧劈柴,寒野原洗菜,楚游园折花,庭司辰捣药,棠西到塘边采荷叶去了。樊惊则帮他鱼姐姐在厨房忙活,不时教他那位正给野鸡拔毛的容与兄骂几嘴,嫌弃他碍手碍脚,晃得人心烦意乱。
公输梧爱听说书,当然不是白听的,他一面把木头削得五花八门,一面骚眉弄眼跟旁边摆弄药材的司辰小声嘀咕道:“陈慈,字容与,当代神医,仁心圣手,他娘子叫鱼浅浅,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鱼浅浅原是风尘女子。我今日瞧见,深深觉得这两人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欸,你说,他俩怎么在这?还有樊惊,他们怎么混在一起?”
“你是在问我么?”庭司辰笑答。
夕宴欢愉,宾主尽欢。翌日清晨众人吃过豆花,陈慈要去山间采药,点名叫司辰一起去。
山路无雨,空翠湿衣。陈慈背着竹篓目不斜视地走在前头,大约是意有所指,并不特别留心路旁草木。
林籁泉韵,鸟语鹿鸣。司辰并未紧跟,随手挖了几株茯苓、苍术。
陈慈耐不住了,开口问:“给谁用?”
“棠西。”司辰随口道,“你呢?”
“你看不出?”
司辰如实说:“我观樊惊‘四象’,与长日住在瀑布边、受水雾沁浸之人不同。”
“你小子,眼毒。”陈慈回头,特意等了司辰几步,直抒胸臆道,“他于我,有救命之恩,可我耗了三年都没治好他的伤,是我无能,采完药回去,你看看,听听你的想法。”
“好!”
陈慈大概没想到司辰会答得如此干脆,按照常理不都要自谦虚让一番吗?他以为世间再也碰不到这样直言不讳的人了,实在讨人喜欢,陈圣手随即爆出一串痛快的笑声,惊飞鸟群。
两人要去的地方不是什么悬崖峭壁,寻的不是什么奇珍异草。而是来到冰泉流经的一大片药草地,草药受人精心栽培,长得丰茂欣荣。两人离开时,背篓里装满了仙鹤、紫珠等药草。
棠西杵在一口泉眼旁等司辰回来,背手低头,两只眼珠子圆滚滚的不知往哪儿转。那个陈慈才蓄髭须,二三分长,说话时一颠一颠的,简直颠到人心尖尖儿上,一下又一下挠啊挠,痒极了,太想一把给他扯没,眼不见为净,所以,她就是等在这儿打人家胡子主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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