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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就这样和苗寨中的人打起来了么?”
“那么,你当时是怎样打算的?你让你的副手去做了什么?”原初放下茶盏,不动声色地微笑道。
“打算?呵,我还有什么打算,那个时候,我只想快刀斩乱麻,早些了结。”
“......那么后来呢?”
“后来?后来......”
孟章的声音有些模糊。借着醉意,他把在苗疆的那段不堪回忆滔滔不绝地倾吐出来。这明明是一个令人心惊的故事,可是这位神秘的店主,态度却如听人谈起早餐吃了什么般悠闲。
“后来么,”孟章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当然只有投降求饶。否则,难道要将自己一干人等交代在这穷乡僻壤?那些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我说了几句中听的,说是陪给他们银两、帮他们医伤,就暂时糊弄住了,不用多久就都住了手。”
“......你是说与他们讲和?”
“呵呵,不讲和,怎么拖住时间?我那副手沈廉果然办事麻利,半天的功夫,就调来了人手.......其实早在进山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发生这种事的准备,朝廷的任务,我必须做得万无一失。”
“那么你们是怎样做的?”
“最简单而粗暴的办法——调来人手,屠了全村,鸡犬不留。”
神秘的小店之中一片寂静,原初并不答话,不惊叹,也不评论,似在沉思般地点头——这位蝴蝶小筑的神秘店主似乎很清楚,这种让人觉得他是在极认真聆听的态度,最能诱使对方完全地信赖他,把想说的话毫不隐瞒地倾吐出来。
“那些乱党,人人得而诛之,”孟章用最不屑一顾的语气说,手却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我下了命令,村民无论老幼,都当场处死,年轻女子暂且饶过一命,带至京城、杭州为奴,然后放火,烧了整片寨子。”
“只能那样做了么?”
“不然呢?呵,事情没办成,手下人反倒折了大半,就那么灰溜溜地跑回去,革职严惩,声名扫地?还是把自己的命留在那些乡巴佬手里?就算是临时控制住了局面,他们也早晚会因为别的事情再和我们打起来,到那时候,大概就真的要死在村子里了。”
“回到中原之后,我向朝廷复命,说那些暴民早存了叛乱造反之心,幸亏我觉察得早,将他们一网打尽斩草除根,免得后患无穷......怎样,做得很是漂亮吧?这样一来,我不仅没受责罚,反倒是立了大功一件,加官进爵,如今,我娶了朝中大员的女儿,和我来往的都是一等一的权贵。就算是现在身在这杭州城,朝廷中也无人不晓我的声名......”
听着孟章趾高气昂的语气,原初不恼也不躁,反而淡淡笑了,“如此看来,大人并没有什么事情值得遗憾,是在下多虑了,哎,可惜可惜,这生意怕是做不成了呢......”
“不过,记得大人提起过一位叫做莎久偶的苗家少女,她怎么样了呢?”
孟章的身子隐隐一颤,那份刻意做出的骄傲如面具般僵在脸上,严丝合缝地挡住他的情绪,“呵,乱党刁民而已,一并处置了。”
但狠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孟章的思绪潮水般涌上来,无法抑制——他仿佛又看见那天,在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满地干涸的鲜血间,那个苗家少女凄凉绝望的双眼。
她同那些被擒获的女子一起被捆绑着,蓬头垢面,泪流满面地望着他。
孟章脑海中闪过很多想说的话,身体里爆发出来的冲动,让他几乎想冲上去,伸手去救下她。然而他瞥见眼前那一片焦土,瞥见遍地的遗骸——那是她毁在自己手里的家,她葬送在自己手里的邻里亲人。
孟章的话彻底哽住,他知道自己无话可说。他飞快别过头,不敢和少女凄凉的目光对视,尽力做出冷漠的模样,从这群“伏法”的乱党身边踱步而过。
他想起芭蕉树下,她在水边唱着歌谣的影子,想起她牵着自己的手,回眸一笑,想起他们并肩坐在夕阳下,讨论着太阳的家在什么地方。
如果他的理智再少那么一点点,如果时间再多那么一点点,他或许会忍不住,冲动地对她说出那些他本不该出口的话——关于心意,承诺,和永远,就像古往今来,每一对海誓山盟的恋人那样。
但事到如今,他知道任何话,都没有意义了。
突然,莎久偶咬紧了牙,狠狠地看着他叫起来,“魔鬼!你这个魔鬼!你骗我,利用我!我居然相信你,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放过你的!”
她挣扎着站起来,在其他人来得及反应之前,将自己的胸膛猛地朝身旁兵士手里的尖刀撞去。
孟章脑中空白了一瞬,飞快地扑上去。然而莎久偶被捆绑着的娇小身子已然倒在血泊之中,那一刀准确地刺穿了她的要害。
“其实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对不对......”莎久偶枯萎的嘴唇翕动,用凄然欲绝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的冷漠里,竟隐隐有一丝期待。
“我......其实,其实我......!我.......”孟章猛地脱口而出,最后却颓然垂下头,默然无语。
莎久偶眼中的最后一丝光熄灭了,她绝望地闭上眼,一滴泪滑落,再无声息。
孟章觉得整个人被掏空了一样,他仰头深深呼吸,猛地转身,咬牙用自己都不认识的声音道,“对,我都是骗你的,一开始接近你,就是为了利用你而已,我从来,从来都没有,没有........根本不可能.......”
宁静美丽的寨子化为焦黑的废墟。孟章一行人在简单料理了余下事务后,很快动身返回中原,向朝廷复命,一切都被掩埋在那片深山之中。
因为“平叛”有功,孟章很快成为最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官位连升。他开始喜欢最大的排场,一掷千金买最名贵的骏马和美酒,住最阔气的宅院,结识风月场最俏丽的女子,巴结朝中一等一的大人物。
沉醉于纸醉金迷之中时,他便觉得自己内心里那个巨大的深坑渐渐平复,再也无暇去想那片宁静的山寨,那个芭蕉树下清澈无瑕的少女——
他于是认为,自己已经完全忘记了。
“我没有遗憾。现在我位高权重,前途无量,还能有什么遗憾?”孟章冷笑,“之前的事情,我唯有那样选择,为何要遗憾?”
“说得好,大人果然是有见识之人。只是倘若,”原初意味深长地笑了,“我真的有办法能让大人回到屠村那一日,将事情重新做一遍,大人的所作所为,当真会和之前一模一样?大人是否,愿意一试?”
孟章的脸色猛地变了,沉默了好一会,冷冷道,“胡言乱语。”
原初甩手,凭空般抖出一张纸,伸到孟章面前,轻柔的声音像来自梦里,“在下不打诳语,大人已算是付了七文钱的酬金,只要签下这张契约,按下手印,便可心愿得偿。”
孟章的眼神剧烈变化几次,牢牢盯着那张契约半晌,最终还是侧头,冷漠地哼了一声。
“哎,看来是在下多言了。”原初失望地摇摇头,惋惜道,“大人果真是心智坚定之人,并无遗憾,那么在下也并无强人所难之理,”他猛地站起,转身对着立在肩头的乌鸦道,“阿鸦,送客。”
想不到原初竟如此干脆,孟章倒是一怔,心里竟空落落的。然而原初话音刚落,那间神秘的小店,突然就在孟章眼前扭曲变形,所有的桌椅陈设,连同原初的身影,都如雾一样散去,一切的景物都恢复了原状——
仍然是夜色下杭州城的街巷廊院,小桥流水,好像所谓的蝴蝶小筑只是一场梦境,只有一只黑色的乌鸦在面前打了个旋儿,长啼一声飞向远方。
都是梦么......他再也见不到莎久偶了,再也无法洗脱满手的血,再也无法从纸醉金迷之中脱身了.......一切,将永远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啃噬他的心。
他的心中猛地涌过一股暗流。
“等一下!真的有办法改变一切吗?”孟章忍不住脱口而出,急切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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