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军冲下楼梯,脑海里一直回荡着那道英语题。
小汤姆对妈妈说,我好饿。
后世里,曲军的妈妈已经去世,但在1982年的这个夜晚,妈妈肯定正在家里做饭,等他回家吃饭。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没有亲身经历失去亲人的痛苦,无法想象那种凄凉和无助,意识到又能见到失去的家人,曲军激动得心脏一阵阵颤栗,飞快的答完最后几道题,好容易等老师改完卷,立刻告辞回家。
回教室背上书包,出学校坐五站大辫子电车,回到国棉二厂家属院。
既然是国棉二厂,当然还有国棉一厂,而且还有国棉三厂、国棉四厂和国棉五厂,加上配套的纺织机械厂、原料厂、以及衍生出来的服装服饰厂、工艺品厂等等上下游企业,以及国家级362轻工仓库,组成一片自成体系的纺织城城区,规模产能不但在西北地区数一数二,在全国范围也能排得上号。
曲军的父亲曲怀义,和曲军的哥哥曲峰,都是国棉二厂的工人。
棉纺厂的女工多,但是男工也不少,比如曲怀义是维修队的机修工,曲峰是场库的搬运工,可惜曲怀义去外地出差,十几天后才回来,暂时见不到他。
“小军回来了,暖壶里有热水,赶紧去洗洗。”
曲军到家时,曲峰还没有下班,只有妈妈陈翠娥一个人在厨房里做饭,听到门响探头招呼了一声,又转回去叮叮当当的忙活。
曲军跟进厨房,满心的喜悦绽放开来,强压着激动微笑看着她。现在的老妈刚刚四十出头,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哪怕明知这是重生带来的效果,还是有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充满温馨。
“妈,你变年轻了,也变漂亮了,真好!”
但是,错觉终归是错觉。
“皮痒了?敢跟你妈耍贫嘴!”
陈翠娥摸摸脸,以为沾上了什么脏东西,斜着眼睛横了曲军一眼:“今天回来的这么晚,是不是又和狐朋狗友出去玩了?考试成绩一次比一次差,还不知道用功,前几天你爸可说了,你要不是读书这块料,不如趁早找工作上班,还能多一年工龄……”
从来没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你妈的心情好不好。
眼看陈翠娥又开始念紧箍咒,曲军头大如斗,赶紧仿照小汤姆叫道:
“妈,我好饿。”
“你想干嘛?!”
陈翠娥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把炒好的一盘家常豆腐往里挪了挪:“别偷吃啊,等你哥你妹回来一起吃,你要真的饿了,吃块馒头垫一垫。”
What do you want……
好羡慕小汤姆。
“偏心不是这么偏心的,我们兄妹三个就像夹心饼干,中间那块才最甜,老妈你得对我好点。”曲军拿起筷子,死皮赖脸地夹了一块豆腐塞进嘴里:“对了,晓红怎么不在家,应该早放学了吧?”
“给爷爷奶奶送饭去了。别说我偏心,你妹就是比你懂事,又孝顺又知道疼人,你都几天没去看爷爷奶奶了,天天在外头疯玩……哎,你干嘛去?”
“我去看爷爷奶奶。”
曲军转身出门,咚咚咚冲下楼梯。
改革开放初期,最先受益的是轻工业,国棉二厂的效益好奖金高是出了名的,随便一个工人都比公务员挣得多。
但是曲军家里的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没办法,老曲家和别人家不太一样,家里人口多,负担重,只有曲怀义一个有编制的正式工,陈翠娥和爷爷奶奶都是农村户口。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农村户口吃不上商品粮,没有粮票、油票、布票、煤票、副食票等等一大堆票证,曲怀义和曲军三兄妹四个人的配额,要保证全家七口人的吃穿用度,当然怎么都不够,光是吃饭这一项,每个月要多花好几块钱,从换大米的老乡手里买一些高价粮。
好在曲怀义是国棉二厂的老师傅,厂里对他比较照顾,爷爷奶奶是老病号,按城市户口的家属比例报销70%的医疗费,老大曲峰找不到工作,招进厂里当个合同工,家里人口多住不下,在筒子楼借一个单间,让爷爷奶奶老两口住在那里。
在另一个时空,爷爷的身体比较硬朗,奶奶没过几年就去世了,曲军后来开网吧发了财,提起奶奶总是非常遗憾,奶奶一向最疼他,却没有赶上一天好日子。
正是做晚饭的时间,楼道里香气弥漫,每家每户的门口摆着一个蜂窝煤炉子,奏响锅碗瓢盆交响曲,筒子楼是公共卫生间,楼梯旁边就是水房,曲军一上来就看到妹妹曲晓红,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大铁盆前面,吭哧吭哧的给爷爷奶奶洗衣服。
见到曲军来了,曲晓红惊讶的叫了一声。
“二哥?”
曲军可是备战高考的复读生,学习不管真忙还是假忙,没事很少来筒子楼这边的。
“换我来吧,你歇歇。”曲军一边挽袖子,一边把曲晓红往起轰。
现在已是深秋,衣服一件比一件厚,用搓板洗衣服是个体力活,曲晓红的脑门上汗津津的。
“不用,你难得来一趟,去陪爷爷奶奶说话吧,他们稀罕你……真的不用帮忙,水房太脏,你别进来。”曲晓红手里的衣服正好洗完,两膀一较劲,把装满脏水的大铁盆端了起来,小碎步挪到旁边水池前倒水换水,虽然吃力,但是非常熟练。
这个年代很少有洗衣机和塑料盆,家家户户都用大铁盆洗衣服,又大又深的连盆带水好几十斤,曲晓红身材纤瘦,不知道哪来这么大力气。
其实不是力气大,只是做得多了有技巧,铁盆一半的份量卡在腰上。
曲军见到爷爷奶奶,另有一番亲近和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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