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仕璋念完弹章,朝堂上一片安静,大臣们不敢抬头看皇帝的脸色,更不敢有任何动作,生怕这时一动就立即被科道纠察。
永明帝脸色晦暗,许久才开口说道:“拿上来。”
司礼监秉笔闻言走到马仕璋面前收了他的弹章,返回永明帝身边递给了他。
永明帝翻开这本章疏,又从头至尾仔细看了一遍,尤其列举的三大罪状,每一条都仔仔细细反复看了好几遍。
“徐尚书,你可有话说?”皇帝突然间出声,一下打破了一片死寂的气氛。
其实这短短的一段时间,每个人都如同在煎熬,皇帝虽然在问徐向学,但就像在问每个人自己,谁家没有大片土地?谁家没有优免?谁家没有请投的人?
徐向学听到陛下的问话,连忙从序班中站出来,面北行礼之后回答道:“启禀陛下,臣,无话可说,臣相信朝廷,相信陛下定会给臣一个公平公正的结果,所以臣选择不辩解。”
马仕璋听了心中冷笑,什么叫相信朝廷能给你一个公平公正?好像谁在为难你一样!
“徐尚书,本官所言句句属实,难不成你认为那三大罪中你一项都没有吗?”
“呵呵”徐向学笑了,沉吟一阵,道:“在某看来,马大人犹如海瑞海青天再世,不谋私利,不谄媚权贵,敢仗义执言,气象岩岩又端方特立。只是某虽姓徐,却非徐阶徐文贞,即便我徐家因买田被告,状纸堆积如山,也不会用黄金三万两去贿赂他人。”
嗤!马仕璋心中不屑,你现在就一副大言不惭的模样,就不担心到时候全被打脸?
徐向学的不辩解是明智的选择,就像隆庆朝的胡应嘉弹劾高拱一样,本来就是两件小事,当时高拱就理直气壮的申辩回去,这就是他的性格,受不得半点委屈。只是,虽然成功的反击了胡应嘉,但在御史和给事中们来看,就是失了大臣体。
嘉靖皇帝那时病入膏肓无心与他计较,隆庆皇帝也未曾与他计较,若是他当时能忍下一口气,接受朝廷的调查,想必也不会有后来的一道圣旨,将他这位头顶上柱国,少傅兼太子太傅,中极殿大学士掌吏部事的内阁首辅,给赶出了紫禁城。
徐向学这般隐忍,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似的,马仕璋心中厌恶他这样做派,只是一时半会还不能将他怎样。证据,他需要更多的证据,才可以再添一把柴,把火烧的更旺。
永明帝这时开口道:“既然徐尚书不辩解,相信朝廷能给你一个公正的答案,那么朕也答应你,让锦衣卫连同科道官共同调查此事,定能给你一个公平的答案。”
徐向学听罢跪倒在地,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口中连呼谢主隆恩,殊不知此时他后背的衣衫贴里早已湿透。心中也慌得一批,他知道一旦皇帝让锦衣卫插手进来调查,那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减价买田是一事,还有家族里靠他优免权利而接受的请投之人,恐怕也瞒不住。
下了早朝,徐向学昏昏沉沉的回到了刑部,刑部在阜财坊,与大理寺、都察院同在一处。他回到属于堂上官的房间,然后一屁股坐在官帽椅上就再也不想动了。
阿福是徐向学的长随,老爷走哪他就跟哪那种,在他印象里,还从未见过老爷有现在这样垂头丧气的时候,为的什么事?即便他简单的脑子里也想得到,是为了昨日那报刊上登的内容。
他满怀恶意的想着,肯定是那家报馆搞出来的名堂,既然他们敢曝光老爷家里的事,那就别怪有人搞你们。他此刻脑子里全都是些险恶心思,几息之间就已想到了好几个歹毒的主意。
“老爷,”他小心翼翼的看着徐向学:“小的有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徐向学转过头来,用那双无神的眼睛看着他,道:“你想说什么?说吧”
“以小的看,这全是那家报馆搞出来的事,要不”他压低声音,凑在徐向学耳边说了几句。
徐向学听了好半天眼神才恢复了一丝清明,看着他,脑子终于活泛开:“这个时候报馆出事,恐怕别人立马就会想到本官这里,你这主意欠妥。”
阿福一听立刻懂了老爷的意思,他笑了笑,显得自信又邪恶,道:“找人来做就是,小的认识外城的王骚狐,他手下一帮混混喇唬经常二三成群撒泼抢夺人财物。只需做成遭人抢夺的样子,让他报馆的人受点伤破点财就行。”
徐向学思索半晌,淡淡一笑:“给些教训也好,否则就忘了规矩,只是这个度要拿捏好,莫要人性命。”
阿福见老爷默许,心中莫名兴奋,又道:“这个当然!不懂规矩那还成?不懂就教到懂为止。”他知道要是这票做成,自己也能捞不少好处,想那报馆定是日进斗金,早就不知被多少人盯上了。
“这个王骚狐本官倒有些印象,去年都察院复核卷宗,有一抢夺案中就有这王骚狐,本该判枷号充军,结果倒判了另一人充军,他反而被放过。”
“这王骚狐本是龙虎卫的军余,其性狡诈,他每次犯事几乎都能逃脱惩治,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人说狡兔都还有三窟,他既是狐狸自然比兔子更厉害。”
徐向学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心里已拿定了主意:这次嘛,不管他是狐狸也好狡兔也好,等办完这事,正好一并拿下为民除害,也算功绩一桩,即给了教训又可为自己在陛下面前刷些好感。
只是锦衣卫调查买田这事,还有族里私底下做的事估计也瞒不了多久,而自己也无法全部否认说,那些都跟自己无关看来还需要找个更好的理由才行。
徐向学看着阿福,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阿福自然不知道老爷心里的算计,只以为他还在担心,而他自己脑子里也正做着发财美梦。
等他伺候完老爷就请了假出来,径直往城南去
锦衣卫调查需要时间,这期间科道官当然不能闲着,正好可以刷卷,将刑部以前办的案子再复核一遍。
徐向学尚有一丝喘息的机会,不过老天似乎偏要跟他过不去,或者是有人偏要过不去。
第二日,报馆又刊登了一则消息,其实不算一则,而是一整版。
本来报纸就有一个版块来专门刊登社会民生信息,其中就包含有民间的诉讼消息。这日报纸的这一版块,刊登的几乎全是关于无锡土地买卖诉讼案的官方通知,用脚想也知道,这些诉讼案子都跟无锡徐家有关,无一例外。
邬阑自打知道徐家斥巨资买了一千顷土地之后,她也关注起新闻报道来,每日的报纸她很早就让人带了回来。所以事无巨细她都大概知道,徐家的诉讼案也不例外。不仅如此,她还发现为卖家代写书状和提供助讼业务的居然是表哥的讼师团队。
她知道表哥的讼师队伍里,不乏奇胜之材,从去年她徒弟小董的案子就看得出,他们虽不能明目张胆出人头地,但观其笔下妙文,虽一字一笔,俨若刀剑,在足以左右其事,生杀其人。自非才大心细,何以克臻此?
如今邬阑也能渐渐理解李道汝那篇文章里讲的,官绅都是利用特权来攫取财富,再用财富来购买土地,而不是直接霸占民田。至于减价买田,其实她并非完全理解,一是官绅利用特权本来就可以低成本拿到土地,二是买卖都是自由的,价格低不卖就是了,没人能逼你卖。
至于为什么徐家能吃上官司?土地是稀缺资源,争夺从来都很激烈,尤其官与官之间的争夺。想来也是有人眼红一千顷地如此低价就能拿到,总有人心里不平衡,而出于打击报复的目的。
对无锡徐家的诉讼,就像曹淓毓说的政治风险大于其他,所以关注点不在诉讼本身,而在朝廷,对于徐家的态度和对此案的回应。
柯先生这几日是意气风发,报纸销量蹭蹭往上涨,又接了好几个大的广告,要说日进斗金一点不为过。只是常言也道,乐极容易生悲,报馆所在那条胡同这些日子多了不少混混样的人。
这条街本就热闹,以买卖兴旺而著称,不仅开铺的多,会馆也多,要是经常出没混混喇唬,对做买卖的可不是好事。好在隔了一条街就是南城兵马司驻地,平日里报馆与他们关系还算不错,经常有孝敬,想来去打声招呼,让他们加强这一条街的巡逻,应该问题不大。
柯先生打定这番主意,便立即起身出了报馆,向西穿过包头张家胡同,准备再向南走阎王庙街,南城兵马司就在阎王庙街的西侧。
走到胡同岔口,却被一群人堵住,柯先生想了想,没有围上去,只在一边看看情况。看了半天才看明白,原来是这胡同里的一户人家,男人好赌,欠了一屁股账把自己的老婆给卖了,又把一个男孩卖给了帘子胡同的小唱馆。
这个女人抱着男孩就在自家门口哭天喊地,声泪俱下,让人不忍目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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