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罗殿是峻栖神坛关押犯人的地方。向来有进无出。若婵就这样眼神空洞地被押进了一个牢房,周围的牢房都满了,且个个都是几人间的,只有若婵是单独关押的。
那夜的风很嚣张,穿过牢房上面的铁柱子就贴了进来,穿了多少都捂不热。若婵抱住膝盖,走的时候她暗示了寸锋不要行动,现在不是暴露的时机,她有些思路需要自己捋捋。
那夜难得的夜深人静,除了风声一无所有,可惜她脑袋里也是什么都没有。周遭牢房的人看着这个新进来的侍女很是不解,首先侍女是没有资格进入阎罗殿的,因为犯了事会直接就地正法,其次单独关押的侍女就更少了,狱友们的抗议声此起彼伏。就在这此起彼伏的抗议声中,若婵静静地坐了一夜,谁也没有理会。
第二日任天涯一早便提审了若婵。他叫人将她带了出来,手中拿着那串贝壳手串,道:“说吧。”
见若婵没有反应,任天涯的耐心显然耗尽了,上前两步抓住若婵的下颚,咬牙道:“手链是从哪里来的?”
若婵好久眼神才找到焦距,问道:“我既是洛小姐的侍女,有这串手链不难猜。”
任天涯眼中明显闪过了不耐烦,吩咐了下去:“传我命令,因坛中遭遇刺客,讲法延迟,今日午时大广场,我将用峻栖神坛的方法当众提审犯人,望诸位坛众以此为戒。”
说罢倾身到若婵面前,仔仔细细地瞧着,似乎是在端详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啧啧啧,我却不知苗坛主竟有一身臻入化境的易容术。只是若就这么香消玉殒了,苗溪祥那老太婆会是什么反应呢?”
若婵抬头,冷笑道:“任坛主当真好眼光。”
任天涯摆了摆手:“苗坛主少年有成,继任不久就引得两次苗神显灵,多注意注意总是应该的。”说着回过头,若婵只看到他的侧脸。
“可惜锋芒太露不是好事啊。”
“呵,任坛主不愧是一坛之主,察言观色的本事自是不落人后。此番借机除了我,也只是除了一个侍女,并无任何人敢言一二。”若婵用带着手铐的手将纷乱的头发拨到了耳后,轻声道:“不如我二人做一个交易。”
若婵的眼睛扫了扫任天涯手中的手串,继续道:“坛主告诉我卫成炎的真实身份,我便告诉你这手串从何而来,如何?”
任天涯哈哈一笑:“我原本以为苗坛主要用这个手串的来历换自己的平安,倒是任某擅度坛主心思了。”说罢眼中闪过一丝凌厉:“坛主心细如发,只可惜卫成炎没什么来历,也就是我坛中的副左使,并无其他。这点恐怕会让坛主失望了。”
若婵轻声笑了笑,一夜无眠并没有熄弱她半分神采,此刻的星眸倒是恢复了以往的平静,隐约只觉得那潭水开始变得深刻不见底。
“任坛主若是想好了,再来找婵吧。”没有正面回答任天涯的问题,若婵转身徐徐走进了牢房。
任天涯眼中闪过一丝说不定道不明的情绪,好像回忆起了什么东西,在原地站了很久,眸中闪过一丝狂色,最终转身,黑色氅子在鱼贯而入的风中越走越远。
今晨似乎,下雪了。
初春之雪。
午时广场
若婵等了许久,终究没有等到任天涯想好,便被押到了峻栖神坛中央的广场,命运难料,昨日的自己还在这儿讲法,接受万人朝拜,今天就是阶下囚,就跟昨日的卫成炎不是今日的一样。若婵扫视了一下黑压压的人群,这些人原本是来讲法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反倒此刻成了观礼的,若婵觉得自己就跟一个即将午后处斩的囚犯一样。
她远远地看到了卫成炎站在人群最那边的看台上,今天他穿着一身玄衣,腰间仍然是初见时的“富贵”腰带,太远了,若婵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是能够大致确认站在他身边的人是洛一仙。因为全场穿得如此亮黄色的人着实不多。想来洛一仙此刻不知道是什么心情,虽然那雾阳之毒最终没能喂到任天涯嘴里,还白白让自己给她担了这个罪名,此刻站在自己喜欢的人身边,心情不知如何欣喜。若婵眼中闪过一丝冷笑,顺着卫成炎的方向再向近一点的人群看去,翠谷神坛的人也在,只是除了寸锋没人认出自己,都一副翘首以望看热闹的样子,若婵对着着急的寸锋点了点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忽然,她眼尖地发现人群中有一个全身装在斗篷里的人,若婵不敢确定,她轻轻碰了碰袖间的阿翡,没有说话。
现在人很多,阿翡不敢太过张狂,但是焦急地在若婵的袖间蠕动着,想要传递着什么。
若婵心沉了沉,仔细端详着那人,一身都藏得很好,但是仍然有一丝银发露了出来。若婵赶紧将目光移开,一时连呼吸都快了几分。
那藏在斗篷下的男子站了一会儿,就逆着人群朝外走去,走到最外层的时候突然抬头,目光正对上若婵。若婵心中一惊,只见得他双手作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瞬间移到了卫成炎身后,双手成爪就朝他抓去!卫成炎似乎不在状态,心思游离着,连被人近身了都不曾知晓。还是洛一仙一早就注意到了这个人,见他靠近,瞬间惊呼了一声“你!”,那男子手中不知什么一晃,就将洛一仙打晕在地上,卫成炎得了这一声提示,迅速闪身避开了这一爪,得了空闲这就翻身两步化守为攻,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竹笛,径直向那男子袭去!
那男子“咦”了一声,迅速退了两步,眼光朝若婵瞥了瞥,这就吹了一声口哨,却不知何物疏忽从边缘草丛朝卫成炎刺来,卫成炎以手作刀朝那东西削去,那东西却是有灵性的一般,中途方向一拐,转攻卫成炎腹部,卫成炎迅速守住腹部,冷不防后背一痛,还是中招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男子,只觉得脑海中突然翻涌出一些记忆,昏迷之前他对着男子指了指广场这边,眼中露出了焦急。男子上前扶住他,嘴唇动了动,也不知是说了什么。
这厢变动实在没有惊动太多人。大部分人仍然等着任天涯对刺客的处置。若婵眼见着这一幕发生,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卫成炎手中拿着的,是苗神的竹笛。
只是什么时候竹笛去了他手上?
她脑子里一团乱麻,好像有一根线隐隐要穿起来了,但是她找不到最关键的解法。那男子看了一眼若婵,悄无声息地将卫成炎拖走了。若婵心中焦急,此刻只想直接踩着杨柳步追上去问个究竟,但是实在太显眼了,全天下的人就会知道台上被当中问罪的就是翠谷神坛的坛主苗若婵。
正在此时,任天涯发话了:“诸位,今日本该是苗坛主讲法第二日。出于坛中安全考虑,任某不得不将讲法推迟二日,只因昨夜有刺客偷偷潜入我峻栖书房,企图盗走我坛秘辛,幸亏任某及时发觉,才阻止了她的阴谋。任某深感事情的严重,也深以诸位在我坛安危为首要任务,此刻公开提审此女,希望能给各位一个交代!”
下面鸦雀无声,有好事者倒是问道:“任坛主,这个刺客到底要偷的是什么,你倒是说说啊!”说罢引得附近的人哄然大笑,若婵不禁多看了这个人一眼,任天涯生性多疑且脾气也不是很好,这是出了名的,这个人敢公然对着干,不说是不是个愣头青,光是这个勇气就实在可嘉。
果不其然,任天涯眸色沉了沉,目光朝那群人看去。
那人立马不吭声了,连带着周围的人都低了低头,似乎都怕任天涯记住他们。
若婵心不在这儿,任天涯走到她身边,轻声道:“苗坛主,若是此刻你能告诉我这手串的来历,兴许我一高兴,这提审也就不必做了。”说罢将旁边刑官手中的弯刀拿到若婵眼前晃了晃,那刀倒是新月形状,四周都分布着倒刺,中间无数纹路,向来此刀饮血的时候也是极美的。“坛主要好好想,你的时间不多了,若是之后吃了苦头,那就太不值了。”
若婵轻声一笑,头朝前凑了凑,心中一股火窝着已经很久了:“任坛主要杀我,还专门请了秦左使的偃月弯刀,恩情太过深重,若我今日脱身,他日定要还礼啊任坛主。”说罢吹了吹凌乱地贴在脸上的发,一双杏眸此刻亮得惊人。
任天涯眼中怒色闪过,双手钳住若婵的下颌,死死地盯住:“死到临头还嘴硬,苗溪祥真是找了个好徒弟!”说罢手一挥,便叫上了刑官前来,转身面对众人,道:“诸位,苗神在上,坛众之中竟有如此叛徒,实在丢脸,任某不才,自请为苗神清理门户。”说罢转身举起手中的偃月弯刀,见到偃月弯刀的时候,人群中显然起了一阵骚动,大部分人都认出来了,那是苗疆神坛秦左使善使的弯刀,后神坛分裂之后为峻栖神坛所得,一直奉为圭宝,今日审一个侍女竟然请出了此刀,稍微有些心思的人此刻都活络了起来,隐隐都嗅出了一些不一样的味道。
自然是要用偃月弯刀的,因为审判的是翠谷坛主。
任天涯高举起手中的弯刀,朝着西南方左手抚上右臂,请了一个礼,算是向苗神请示过了。随即转身,将弯刀递给了刑官,轻声道:“行刑!”
他是吃死了若婵不敢公开自己的身份,因为一旦公开,事情即将演变成翠谷坛主潜入峻栖神坛书房欲盗走偃月弯刀,或者欲行刺峻栖坛主,总而言之不管是怎么写,都预示着原本稳定的三角即将破裂,峻栖和翠谷之间多年微妙维持起来的平衡就将被彻底打破。若婵眼睛一眯,正准备说些什么。只听得天边一声炸雷,原本晴朗的夜空疏忽划过了一道闪电。就这么一下,整个广场的人都愣住了。若婵眼尖地发现了人群中有一个黑衣人顺着人群朝自己走来,手中拿着方才还在卫成炎手中的竹笛,她心中一动,暗自使了真气将绳索挣断,哪晓得那黑衣人走到一半便不动了,他朝着若婵一挥手,那竹笛就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抛物线,这抛物线划在了众人的眼中,也划在了任天涯的心上。任天涯也是反应很快的了,他似乎认出了什么,直接上前一步要抓住竹笛,却只觉得若婵的身法瞬间诡异了起来,是杨柳步,经过一夜之后,若婵只觉得杨柳步似乎更上了一层楼,隐隐心中有了一些跟平常不一样的体悟。台下的看客们自然是没有意识到若婵走的究竟是什么步子,因为那个竹笛的吸引力明显更大。
方才的好事者眼尖,叫了一声:“碧玉笛!那是苗神的碧玉笛!”这么一叫仿佛引出了无数人心中盘桓了片刻的疑问,有人回道:“真的是碧玉笛吗?”这是当年苗神贴身带着的东西,传说得此笛能够号令百兽,但是苗神仙故之后这笛子也同翡翠蛊一般失去了踪迹,此刻再现江湖的可能性实在太低了,且长得像碧玉笛的太多了,如果你想要,苗神的粉丝们完全可以量批。无怪乎这么多人虽然心中惊疑,但是未说一句,因为这委实太不可能了。
然而昨日若婵可以是坐上宾,今日可以是阶下囚,昨日卫成炎还是她的,今天就不是了。可见命运总是会在适当的时候给你一些惊喜,比如现在就是一个好时候。
那碧玉笛委实飞得高,任天涯即便提早一步要接住它,却防不得若婵动了万仞身,只见得这个侍女的身影顿时拔高,从任天涯头上越过,直直将碧玉笛抓在了手中。任天涯心中火大,当即追了过去,若婵跳到了广场中央的石柱上,此刻万籁俱寂,周围的火把噼噼啪啪地响着,任天涯大喝一声,借着周围建筑的力,转眼就到了若婵的跟前。若婵大袖一挥,阿翡瞬间箭射而出,任天涯猝不及防身形一闪,这就错过了抢玉笛的最佳时机。若婵目光清冷,一身衣袖无风自动,直接将碧玉笛递到了唇边。
经历过那夜的人,在很多年后说起这件事情都会激动得很。他们脑海中时刻都会回想这个画面:侍女举起碧玉笛轻轻吹了起来,观者形容她的身体里瞬间冲出一股真气,将靠近的任天涯推了出来。片刻周围树林中的鸟叫声此起彼伏,时而有簌簌落叶的声音,有猛兽吼叫的声音,广场中的方才的好事者瞬间跪了下来,高呼道:“苗神,显灵了!”这一句话仿佛一颗石子投入了无数人的心中,被他带动着,广场中的信徒们纷纷面露激动,眼眶微红带着疯狂,皆匍匐下来,朝着若婵的方向不停跪拜着。广场中有一二位之前跟过苗神征战四方的老坛众,后来见证了分立,随了峻栖神坛来到了东州,此刻听得笛音,无不涕泗横流,那笛音仿佛就是苗神本尊,好像一瞬间重新回到了当年披荆斩棘的时候。
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没人说的清楚。有的说那女子吹了一会儿就走了,有的说那女子乘着一只大鸟飞到了西南边,有的说那女子兴许也只是众人心中的幻影。只知道第二日的江湖轶闻中满篇满幅都是这个消息,说书的连说了一个月,非常笃定地告诉听客们这就是昔日苗疆神坛左使秦徒阿,潜入峻栖书房只是为了偷偷拿回自己的偃月弯刀,后被发现之后祭出了苗神送她的碧玉笛,这才全身而退。
不得不说,这个分析非常头头是道,让无数人一度觉得消失了数十年的秦左使即将从江湖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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