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雨恭恭敬敬,默默点了点头。自入了宗人府后,她早已不是后宫四品美人,而是籍没入府的罪妃,以待罪之身幽禁在暗室。
如今放了出来,被贬入掖庭为婢。
时逢六局从掖庭里挑选宫女,尚仪局的管事儿姑姑相中她,便将她带入伺候寝褥的尚仪局。又因御前司寝香琴升任为乾元宫大宫女,司寝一职空缺,尚仪局便指派了她过来,补了琴香的缺。
“这是你出入御前的腰牌,还有宫衣。”
琴香捧着一只填漆托盘,上头盛着一袭湖水绿的宫衣,还有一块赫石色的腰牌。从前她是主子,琴香是婢如今同在御前当差,主仆之分早已荡然无存。昔日的婢子要管束曾经的主子,琴香虽竭力保持体统,到底有些底气不足,少雨却深以为然,一脸平静地接了过来,极其守礼。
“少雨或有做不当的地方,还请琴香姑姑指教。”
“若说司寝一职倒也不难,宋尚仪只要肯学,多上点心,左不过一时片刻的功夫便能摸出门道。”
琴香眼见少雨在人前给足了她体面,自然也好相与。她还记得从前送小金盒到武陵宫,少雨还赏过她银锞子。虽说司空府势败了,大司空人也远离了京城,宋家到底瘦死了的骆驼比马大……便与御前的几个宫女拉着她,往上夜的值房走去。
李十全望着少雨纤细的身影,只冲身旁的大力太监道:“知会一声敬事房,彤册里别忘了添上她的名字。”
值房是在瀛海庑廊外围房的下首,一大一小共有两间。外间的屋子极小,推门而入便是一溜大通铺,可供四至五位上夜的宫女小憩,掀了帘子,往里间走去,渐觉阔敞,倒有些像面粉袋子,一应香枕寝褥便置于此。
琴香领着少雨一一指给她看:“这样的天,虽渐渐热了,夜半倒底还凉,那玉枕纱橱虽说是换上了,到底还是须垫一层冰丝织的褥子,省得君上沾了露气,腰酸脖子疼的。”
“是,”少雨点了点头,抄手便开了箱笼,翻出一幅杏子黄的丝被,跟着琴香往瀛海走去。与少雨同行的还有司帐的王尚仪,生得秀眉细眼,极其娇小玲珑,她的手中抱着床藕荷色的纱帐。两个客客气气的厮见过后,方一同步入正殿。
隔着十二扇苏绣的落地屏,御前明烛华灯映了过来,流光溢彩,像一道明黄的玉带。仙鹤顶香炉轻烟细细,有龙涎香蜿蜒盘璇,还是甘甜里透着一缕暖意,浓而不烈,是宣帝身上惯常的味道,经久不闻,少雨并不觉陌生。
宣帝并不曾端坐在花梨木置的大案前,倒是不远处糊了轻薄如烟的碧纱窗被支了起来,暗香萦绕的晚风暂至,将大案上摊开的折子吹得哗哗作响,茶水上的宫女捧着新沏的雨前龙井,正在添水续茶,想来国君应犹在,却只是此刻不见。
恍一望着那搭着玉格子垫却空荡荡的宝座,少雨不由想到曾几何时,她曾伴在宣帝身边一同品评,倒也算得上是吟风弄月。只是到了如今,物事人非,想必他渐渐淡忘了她。
她想要的,不就是两下里不再相欠也不再纠结了么?如此看来,她做到了,他也做到了。
穿过置满书集的落地书柜,绕过一垣摆满古玩宝器的什锦阁,再掀起九道结着玉色宫绦的垂帘,打起五幅明黄的九龙戏珠幔帐,方慢慢露出平坦而宽大的御榻。
她与司寝的王尚仪一左一右跪在脚踏上,先是将丝被垫在新铺玉席子上,复又将那顶质地细腻的罗帐撤了下来,换之以轻薄的纱帐。
御榻上搁着一只塞满菊花叶子的青玉竹节枕,并一柄黑绸绣线折扇,还有一把天青色的西施紫砂壶,巴掌大小,如女子纤细的乳,搁在床头,便再无他物。
“咱们君上也太清减了,依我说那青枕早该换成镶了南海珍珠的宝枕,那枕头安神,怎么着也比玉要强罢!”
“李公公说了也不下十来回了,偏咱们君上只道睡得舒适便成。”
琴香与王尚仪两个说着说着有些忿忿不平,恨不能将库里收纳的宝贝全替宣帝换上,唯恐至尊受了委屈,少雨心道既然宣帝不喜奢华之风,这些人又何必皇帝不急太监……一双清亮的眼睛,只四下里一阵打量。
不远处,御榻外正对面的矮几上置着面如明月般澄亮的合欢镜,镜面明晃晃的正对着御榻,想必隔着纱帐也能看到帘内的倒影,不知为何,少雨心里只觉嗝登下,小脸微微地泛起抹潮红。
“君上从不在瀛海内的寝房召幸嫔妃的,”王尚仪见少雨望着那面铜镜发怔,面上两朵桃花一直红到耳根子,想笑又不好笑,悄悄道:“君上只在独寝时才来这里小憩,平日里不是驾临嫔妃们居住的寝宫,便是敬事房抬了人到偏殿凝晖堂。”
“那我们还要去凝晖堂伺候么?”少雨依稀记得,初入宫侍寝那晚,凝晖堂有无数的宫人伺候在殿外。她们御前的人,既要顾着这头,又要顾着那头,岂不是分身乏术?
王尚仪摇摇头:“凝晖堂那头自有当值的宫人。”
“御前的规矩大,一下子也说不明白,宋尚仪也别着急,你只消按着本份去做便成。”琴香心里晓得,少雨被降为宫人,父亲又辞官隐退,在这宫中也算是孤立无援,想要存活下去,少不得当好差,步步留意,处处小心,却也是难。
但只是,这位主子既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那样惊天动地的闹了出来,教君上的颜面何存,目今,就算君上圣德怜下,还惦记着她,放了她出来留在身边做些细活……
可花无十日红,若她自个儿再不上点心,将来真真是前途未卜。
外头有宫人迈着细碎的步子走进来,却是茶水上的宫女,轻声道:“琴姑姑,君上今儿晚上召幸武陵宫的孙宝林,就不回瀛海了。”
琴香“嗯”了一声,四下里一阵环视,眼见寝房内锦幔珠帘皆焕然一新,便吹熄了宫灯,退了出来,“都散了吧!宋尚仪初来乍到,王尚仪多照拂一点。”
“是,”二人微微欠身,眼见琴香走远了,才抬起头来,那王尚仪便带着少雨往宫女栖身的掖庭局走去。
还是宫墙相夹的永巷,只是东西六宫的永巷通往的是烟柳繁华,而掖庭局的永巷通往的虽不是断壁残垣,却也是寂静萧索。向晚的风穿堂而过,永巷两旁栽种的参天古枫便被吹摇曳不定,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极易招风应风。
“怪道叫枫树呢,原来枫树就是风树,”夜很深,路很长,王尚仪本是个话口袋子,见少雨总是低敛沉默,便有一搭没一搭与少雨扯闲话。
“没想到掖庭局的枫树竟长得这样好,”银色的月光从枝头上一片片对生的青碧间疏疏落落的流淌下来,洒在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满地俱是斑驳的剪影,就如同记忆里挥不去的细碎,总在夜深人静地的那一刻,慢慢去想起,慢慢去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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