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偏偏是“他”!
面前女子的脸,倏忽变作另外一张,他心念的那张,墨发雪颜,明眸朱唇,美得令人窒息。
“少雨……”
手中丹毫挥洒,下笔如椽,笔尖所蘸,却是宫中御画苑珍藏了百年之久的赤炼金砂,其色历久弥新,世间难求。
笔过之处,耀出点点金芒,映在他深冷如渊的眸中,恍如粼粼星河。
轻纱曼扬而落,层层堆叠,如云似雾。妖冶曳动的烛光下,有笔,有墨,却唯独不见纸。
“凤凰集香木而**,复以烈火更生。”他沉声浅吟,终是落下最后点睛的一笔。
殿中微风轻旋,绕过重重纱幔卷起他雪衣广袖,原本晰亮如昼的大殿灯火竟于那一刻,敛光黯淡下去,似羞似惭。
层涌不绝的帷幕仿佛将人裹入了迷迭纱阵,在那里,一只绝美的鸾凰,振翅欲飞,盘踞了少年的整个背部,凤眼如炬,灵光毕现,像是赫然活了过来,随时都将腾天而去。
褚帝眯起眼睛,掷开手中丹毫,些许颤抖的手轻轻抚上那只恍然有了生命,炎日般惊心动魄的凤凰。
掌下肌理微凉,却撩起他指尖的灼烫,大掌情不自禁自少年的背脊缓缓摩挲而下,直达腰际最长的那支十二色炫彩尾翎,久久不舍离开。
凤身之周,如有烈火蒸腾,他勾唇而笑,那熊熊火焰,似将他原本峻冷如霜的面容亦照得灼灼飞扬。
“少雨,这是朕赐予你的印记,永不可消失。你是朕的,永远都是!”
思绪回到眼前,掌心一热,继而点点凉下去。
“陛下……”
褚帝眉头一皱,一言不发,仿若根本没听见她,转身披衣而出。
王福绍迎上来,伸出手欲为他理衣,却被他一把拂开,只摔下冷冷的两个字“不留”,人影已然不见。
胸间熔火,脚步飞快。
深宫冷夜,乌云蔽月,沉寂中,越发透出一股子诡异。
心下那种不祥的预感在迈入含章殿的一刹那终于化为了现实,偌大殿里空空荡荡,走得太急,衣袍卷起的风直灌进去,层层轻纱帷幔随之激荡而起,猎猎翻卷如云。
帷幔之后,空空如也。
“人呢?人在哪里?”
望着四散一地裂为碎片的铜镜,一眼便知是人力所致,一颗心狠狠一坠,继而轰地炸开,随之而来近乎麻木的痛,令他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不喜欢他给“他”的……
为什么?
心竟会痛,该死,他怕是动了真情。
“连一个病人都看不住,朕留你们何用!”指间猝然发力,耳听得咔嚓一声,被他单手扼住脖颈的宫女霎时没了气息。
因为一时忘情,他心软,没有锁住“他”,却忘了“他”会武功,他甚至自欺欺人地以为,有了他亲手为“他”刻下的烙印,“他”会心甘情愿地留下来,自此,长伴他左右,殊不知,那绝美的少年,来若昙花,去如朝华,转瞬消于无形。
他一时的仁慈,换来的却是“他”的背叛……
眸光一寒,心下杀意陡生。
这辈子,他认定的人,休想这么轻易便逃出他的手掌心!
“来人,搜宫,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找出来!”
更漏长,夜未央。
早春霜重,寒风刺骨,星子无言沉黯在天幕里,被深浓而厚重的云层湮埋,似在躲避着人世间的一切。
原本万籁俱寂的深宫忽然间起了骚乱,先是一个地方,继而扩大至整座太极宫。
火把光映亮了半壁天空,直与星月争辉。
少雨缩在一处檐下,狠狠打了个寒颤,上身未着寸缕,只在醒来时随手扯过一张单绫锦帛将自己裹起。
冷意蚀骨,流窜于四肢百骸,这样的感受并非来自外界,而是她的内心。
那个人已经知道了,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唔……”
张开双臂用力抱紧自己。
疼,背上像是一直有火在燃,那样的一种烫,几乎就快要将她熔化。
而此时此刻的她,疼极,慌极,亦惑极……
她恨,恨醒来时看到的铜镜里那个全然陌生的自己,如玉的雪背上,原本狰狞蜿蜒的鞭痕再不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熊熊烈焰之中,一只涅盘之凤华美展翼,煌煌欲飞。
凤眼孤傲,睥睨世间,不,那不是她,绝不是!
宫门几重,要逃出去谈何容易,更勿论那些被惊动了的御林军,此刻必然已在偌大太极宫设下层层禁制,令她寸步难行。
夜深,皇宫内苑突起喧嚣,御林军沿各宫逐一搜寻,各宫内侍宫女皆被带出殿外盘查,一时之间,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被惊动了的后妃问起来,只被告知内宫发现刺客行踪,御林军奉陛下旨意即时封锁宫门,阖宫上下搜寻。
乍一听闻有刺客,更有可能藏在这宫中,诸人无不骇得魂飞魄散。
耳听齐整靴声橐橐踏破夜色,听来犹如梦幻,忽远忽近,少雨越发慌张,身躯紧贴冰冷宫墙。
远天一片火红,苍穹似被点燃,将她的一颗心烫得颤抖,霎时间,仿佛回到六年前的那一夜,风雨如晦,寒意彻骨,哥哥为了救她,踏上了一条不归路,自此山高水远,望断天涯,终成她一世的牵念。
当年一别,生死相隔,永不复见,而今这一逃,帝都已万万不能再待下去。别离,又见别离,师傅会否因此而受她牵连,姬家满门又待怎样?
举目云遮雾掩,不知前路几何,她究竟该怎么办?
“你们几个,往那边,剩下的,随我去碧华殿,记得手脚要轻些,淑妃娘娘偶染风寒,正病着,谁若敢高声惊扰了娘娘,当心自己的脑袋!”
“属下遵命!”
话音甫落,靴声迎面而来,少雨大惊,夺步隐入墙角黑暗,心却在那一刹那漏跳了一记。
淑妃?!
琳琅姐姐……
依稀记得方才慌不择路时不经意的一瞥,高悬的匾额上“碧华殿”三个镏金大字赫然在目,一时间心念电转,而情势却再不容她有任何的迟疑,耳听不远处齐整的靴声渐行渐近,火把光亦越发灼人,当下再不犹豫,一个提气跃上墙头,却忘了先前自己是如何拼尽全身内力冲破密闭穴道,落脚时不由双膝一软,整个人便重重直跌下去。
“啊……有刺客!”
一道尖利的嗓音骤地响起在耳际,震得少雨头皮发麻,想要制止,却已然来不及。
这声尖叫凄厉划破夜空,引得分散在宫内各处的火把自四面八方蜿蜒如长蛇而至,将碧华殿团团围住。
那宫女还想去拉门,欲待奔逃,被少雨一跃而起化掌为刃,狠狠切在她颈侧,顿时两眼一翻,再无声息。
眼见一人挟着夜色闯入大殿,殿内诸人骇得仓皇躲避,乱作一团。却在此时,一声呵斥厉然传来,“慌什么,瞪大你们的眼睛好好瞧瞧,哪里来的刺客!”
少雨眼眶一热,方要开口,身子已被来人一把拥入怀中。
“琳琅姐……”
“少雨?真的是你!”琳琅一身素绫中衣,鬓发些许散乱,显是匆忙自榻上起身,尚未来得及打理。
“琳琅姐,救救我!他……他知道了……我得走,我得离开这里,他一定不会放过我,一定不会!”少雨浑身颤抖,冷汗迭出,说话已是语无伦次。
琳琅低头见她大半个肩膀露在外头,肤若凝脂,雪白刺目,惊得面如土色,“怎么会……他对你做了什么?”
“砰砰砰!”
门被大力敲响,一人在外扬声高喊,“御林军奉旨捉拿刺客,开门!”
琳琅抬眸冷冷扫一眼殿外,随即扶起少雨快步走向内室,一边胡乱拿来一套衣物塞进少雨怀中,一边挥开床帏,伸手在榻边轻轻一按,耳边只听扎扎一声轻响,眼前赫然现出一条黑洞洞的甬道来。
“这密道通往武定门,武定门的守卫是公子的人,你只要亮出这物什就一定能够顺利出宫,来不及跟你解释了,衣服进了密道再换!出宫之后先寻一处地方躲起来,这里有我和公子,别担心!”
夜色浓重之极,皇城脚下,一片静谧,只太极宫上空那一片诡异的火红,似要将天幕烫穿个窟窿。
相府,一人负手立于窗前,遥遥望向远空,面上神情异样凝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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