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兀术舍车保帅,以牺牲数千名仆从骑兵为代价,掩护女真本族合扎猛安顺利撤退到大河北岸,等到他和先期抵达的斡离不见了面才知道,六路部都统挞懒已经押解千万两犒军金银扬长而去,留下他们东路军这些残兵败将自己收拾烂摊子。
“仲兄何以将战果拱手送人?”金兀术大惑不解。
斡离不敲打着头痛欲裂的脑壳,惟有叹气的份儿:“诶!四弟啊,你我二人加起来四条臂膀,可惜扭不过人家一根大腿……”
咦,谁的大腿这么粗?
金兀术瞪着眼珠子听他继续说下去,原来挞懒那厮果然不是省油的灯,他担心自己势单力孤,千里迢迢跑过来雪中送炭,忙活到最后很可能一无所获,于是说服朝廷遣派两千御前护驾军相伴而来,明目张胆地帮他抢夺东路军的胜利果实。
要知道,统领两千御前护驾军的侍卫司马步都指挥使,正是当朝皇帝吴乞买的嫡子蒲鲁虎,由此可见这条大腿的确不是一般的粗。
其实这些只是表象而已,归根结底是金军这次兵临东京城下吃了南朝的大亏,虽然女真本族兵的战损率相对比较低,但其它几路仆从骑兵几乎全军覆没,就算朝廷不予追究,身为东路军统帅的斡离不也难辞其咎,他当然没脸在这个时候和挞懒争功,更何况还有皇帝父子公开在背后掣肘。
斡离不和金兀术始终咽不下这口气,但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兄弟俩正一筹莫展之际,秦桧忽然拉着萧三宝奴煞有介事地跑过来,说是皇子郎君不必忧心,吾有二策,可令南朝不攻自乱……
四个人躲在主帅营帐里策划了半晌,待得一切准备就绪,这才命人将康王赵构和宰臣张邦昌同时押解过来唱一出好戏。
自从被韩常推到两军阵前吓尿裤子,九大王再也没像以前那样昂首挺胸走过路,再加上这些天吃不饱睡不香,整个人看上去既猥琐又虚弱还有点神经兮兮,如果不是头戴束发小冠身穿锦衣华服,简直和沿街讨饭的成年乞丐没什么两样。
他一走进暖烘烘的营帐里便下意识抽了抽鼻子,两只饿得发绿的大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只见二位皇子郎君正在帐中相对而饮,萧三宝奴和一位汉服官员笑脸陪坐于下首,他们面前摆着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丰盛美食,有荤有素,有酒有饭,保管吃饱喝醉不想家。
秦会之这厮,果然成了虏寇的座上宾……赵构眼睛里喷射着仇恨的火苗,肚兄却一个劲儿咕噜咕噜直叫唤,太丢脸了,这样下去怕是连哈喇子都要被勾引出来。
张邦昌和九大王的待遇差不多,天天不是吃炒刍豆就是喝粗粟粥,嘴里都淡出鸟来了,这会儿恨不得冲上前去胡吃海塞一顿,就算是死也不要当个馋死鬼。
赵张二人联袂步入主帅营帐之后,分别被人带到一张高腿四方小桌案旁边,桌案上面没有任何吃食,只有按顺序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笔墨纸砚。
赵构瞪眼瞅着正在大块朵颐的几个座上宾,鼻子差点没气歪……噢,你们边吃边聊,本大王边看边流哈喇子,让人眼馋也就算了,怎么着,还想让本大王当场吟诗作赋为你们助兴不成?
萧三宝奴坐在距离帐中那两张小书案最近的地方,知道这俩阶下囚此刻心里在想什么,于是抹了抹油乎乎的大嘴巴,起身走过来直接开门见山道:“赵皇背信弃义,出尔反尔,按理本应将在押南朝质人函首以献,奈何我家皇子郎君人善心慈,不忍屠戮无辜之辈,倘若汝等二人不计前嫌,共助我大金与尔宋同修旧好,今日必将待若上宾,择日则会礼送还朝……”
“天上要掉馅饼了?”
赵构刚开始以为对方很快就会邀请自己享用眼前这道饕餮盛宴了,仔细听萧三宝奴说完才知道纯粹是做梦娶新媳妇净想美事儿。
原来斡离不和金兀术这次吃了天朝王师的大亏,对于初登大宝的延兴皇帝深恶痛绝,意在唆使他们以亲王宰臣的名义给道君太上皇帝上一道亲笔奏疏,痛斥新君背信弃义、出尔反尔、置手足兄弟和朝廷宰臣性命于不顾等等卑劣行径,力谏道君太上皇帝废黜新君,重登大宝执掌乾坤,惟有如此方能与大金化干戈为玉帛重修旧好,云云。
“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弄明白金人意图之后,身为皇氏宗亲的康王赵构还没表态,这些天时常以孤臣孽子自诩、自我感动得一塌糊涂的少宰张邦昌,果断跳起脚来严辞予以拒绝。
孰料酒兴正酣的金兀术勃然大怒,扬起手上用来分割肉块的解腕尖刀,猛地往餐桌上一攮,同时厉声喝道:“来人啊,立刻将张邦昌拉出去杖毙!”
杖毙又叫棰杀,就是用棍棒活活将人打死,没有砍头痛快,但比凌迟要舒服很多,尽管如此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享受得了的,尤其是像张邦昌这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所谓文人士大夫。
康王赵构眼看着如狼似虎的金兵像拖拽死狗似的把张邦昌弄到帐外,联想到自己之前在两军阵前所遭遇的血腥经历,下半身不自禁地哆嗦起来,一股热流顺着腿肚子倾泄而下。
又吓尿了,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笑对生离死别的九大王去哪儿了……赵构此刻又惭又愧又惊又怕,恨不得扒个地缝钻到地底下去,再也不来人间丢人现眼了。
营帐外面很快传来呯呯呯的杖击声,每敲打一下便伴随着张邦昌声嘶力竭的惨叫声,跟杀猪宰羊的动静差不了多少。
“九大王,”萧三宝奴不愧是八面玲珑的邦交使者,知道这个时候需要添一添柴加一加火,于是适时凑到康王耳边悄声解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就是一封亲笔奏疏吗?识时务者为俊杰,非常之时,堂堂大丈夫何拘小节?想那赵皇乃是当世人杰,岂有不闻融会变通之理乎?”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萧三宝奴这句汉话俗语说得相当地道,一下子撞进了赵构的心坎里,对啊,好死不如赖活着,脑袋搬了家可就再也回不了头啦。
他一念至此,随即牙一咬心一横,一把抓起面前小书案上的墨笔狼毫,刷刷刷,当场龙飞凤舞奋笔疾书起来,只用了半柱香的功夫便扬扬洒洒写下了数百言。
萧三宝奴瞪大眼睛站在旁边细瞅了好一阵子,以他的汉语书法阅读水平,只能勉强认出来十几个字而已,完全无法甄别书写内容是否符合皇子郎君的要求,无奈之下,只好恳请南朝进士出身的书法大家秦会之亲自出马了。
秦桧起座离席,缓步走到赵构面前,拿起小书案上飘着墨香的笺纸,一边轻轻吹拂,一边一目十行快速浏览,看到精彩处忍不住出声赞个好字。
卖主求荣之徒就站在眼前摇头晃脑地欣赏自己刚刚草就的忤逆大作,康王说不清楚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他有好几次都想拔出头顶上那根与沈琯交换过来的银簪子,狠狠地插进对方的喉咙里,兀自酝酿了半晌,最终还是由好死不如赖活着这类生存理智占据了上风。
“恭喜皇子郎君,大功告成了!”
秦桧将赵构的亲笔奏疏小心翼翼地叠好并揣进怀里,这才转身冲着斡离不和金兀术如释重负一般点点头。
大功告成?什么大功告成?
康王忽然心中一凛,隐约觉着有些不对劲,很像是驴子拉完磨后听到主人磨刀霍霍时那种惴惴不安的心情。
“那还等什么?”金兀术把手里的酒碗重重往餐桌上一扽,大笑一声道,“来人啊,请张少宰进来共饮一樽!”
张邦昌大半天都没出声,不是已经被杖毙了吗?
康王刚在脑袋里划个大大的问号,就见张邦昌挥舞着大袖宽袍步履轻快地走进营帐里。
秦桧紧趋几步迎上前去,一边揖请张邦昌入席就座,一边陪着笑脸说道:“南北两朝能否重修旧好,从今往后恐怕要多多仰仗子能兄了。”
康王听罢脑袋嗡的一声,好个秦会之,你一个人卖主求荣也就罢了,居然拉着张邦昌一起给本大王设圈套,让本大王背负僭越皇帝忤逆兄长的恶名,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他想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体内冲动的魔鬼,于是伸手拔出插在发髻里的银簪子,朝着背对自己的秦桧猛扑过去!
事发过于突然,在场之人几乎全都惊呆了,秦桧听到身后似乎有异样动静,堪堪把头偏转过来,却见赵构披头散发像个疯子,正恶狠狠地朝自己扑来。
他在慌乱之中下意识把脖子紧缩成乌龟状,虽然躲过了正面一刺,但还是被银簪子划中左侧面颊,鲜血立时迸射出来,顺嘴往下流淌。
康王眼见一击未中,趁势将紧紧抱护着头颅的秦桧扑倒在地,同时颠起屁股骑坐在他身上,准备将其脏心污肺一簪子一簪子戳成马蜂窝。
“该死!”
金兀术最先反应过来,他抬手拔出方才攮在餐桌上的解腕尖刀,一个箭步跃至二人近旁,就像屠狗辈宰小鸡崽似的轻松划开了赵构的咽喉,九大王的一腔热血当场喷射得秦桧满头满脸,估计这辈子跳到黄河都洗不干净了。(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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