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延兴元年正月初五,夜漏二更时分,内东门司值房外面,一名身着金紫章服、腰系红锃金带的朝廷大员,正在花岗岩堆砌而成的门台上焦躁地踱着步子。
借助门廊下面悬挂的白纱八角宫灯,梁师成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理直气壮要引咎辞官的兵部尚书李纲李伯纪。
实话实说,梁大官一点都不喜欢这位圣眷正隆的李尚书,方才之所以鼓弄口舌竭力替他说好话,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此人深受皇上宠信嘛一一孰不知,投其所好正是梁大阉人屡试不爽的拿手好戏,想当年道君皇帝就是被他这招给忽悠瘸了。
此时梁师成板着枯皮瘦脸传达完官家的几道旨意,抄起手冷冷地盯着李大忠臣,看看他做何反应。
果然不出官家所料,李纲听说擅离职守、骄横不法的曹曚已经被逻卒秘密通缉,殿帅王宗濋正在紧急调集御前诸班直的一千射士,当即二话不说,跪在地上咚咚咚叩着响头,与此同时“我主圣明”喊得山响,然而绝口不提引咎辞官之事。
正所谓君知臣心,臣解君意,君臣二人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梁师成看罢多时,后槽牙都快酸掉了,嘴上却不动声色道:“李尚书,官家此前再三叮嘱你的那些话,不会都忘了吧?”
响鼓不用重锤敲,这话语气虽轻,却不啻于在李纲心中炸起一声惊雷。
他猛然意识到延兴皇帝破例没有召见自己,只让内侍过来传旨,此举除了婉言提醒之外,似乎还隐含了责备甚至生分之意!
这一惊非同小可,李纲额头上的冷汗刷地就下来了。
他辞官的理由无非是才疏德薄,在其位却无法谋其政,说直白点就是尸位素餐。
与其占着茅坑不拉屎,何不抱着公忠体国之心,乞请皇帝开了自己的阙,把位置让给能够力挽狂澜于既倒的有力人士?
李纲当然知道自己这个借口有多牵强,但总比眼睁睁地看着社稷垂危却无能为力要好受一些吧!
其实不管说得多么冠冕堂皇,乞请辞官并非根本目的,只是以退为进的手段而已,李大忠臣真正想得到的是与其职责相匹配的实际权力。
这个要求过分吗?按理说一点都不过分。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延兴皇帝已经让他得偿所愿了:骄横不法的本司都统制曹太尉即将落马;一千皇宫卫士作为牙军亲兵随时保驾护航;皇帝钦赐了先斩后奏的王命旗牌,守御副使正式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
是不是既解气,又威风,还霸气十足?
可惜这种泡沫幻象只维持了数个弹指,就被梁师成轻轻一句话给戳破了:
官家此前再三叮嘱你的那些话,不会都忘了吧?
在御笔亲擢李纲为守御副使之前的那个晚上,赵桓曾在福宁殿语重心长地和李大忠臣深谈过一次。
赵桓的意思是东京守御使司责任重大,一定要分工明确并且责任到人,知院吴敏相当于一面招风大旗,以正使的名义代表东京守御使司对外公干,本司日常庶务由守御副使李纲全权负责。
之所以这么安排,主要出于两方面的考虑,一是吴敏和李纲私交甚笃,配合起来会比较默契;二是李纲资历太浅,性情又过刚,不仅难以服众,甚至有可能在某些问题上会激化矛盾。
枢相吴敏就不同了,他是新派权门的核心成员,又是军国重臣,可以随时撑起大伞为李纲遮风挡雨。
正因如此,赵桓再三叮嘱李纲,凡事一定要和吴敏私下多沟通,必要时请他出面协调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关系,千万不可独断专行,刚愎自用!
最担心的事情,往往最有可能发生。
李纲上任之后果断把上司兼好友吴敏踢到一边,独自挥舞起东京守御使司的权力大棒,一顿操作猛作虎,结果处处碰壁,不只是撞得鼻青脸肿,还气得心肝乱颤。
不听皇帝言,吃亏在眼前啊。
李纲至少犯了两个明显错误,首先是绕开知枢密院事兼守御正使吴敏,直接向朝廷各级衙署下达指令,最终自取其辱。
其次是命令酸枣门守将开城放人遭拒,应当速速请旨定夺,而不是跑到皇帝面前赌气辞官,结果好像都一样,性质完全是两码事儿。
此时梁师成一语点醒了梦中人,李纲心怀忐忑之余,顾不得考虑个人得失荣辱,赶紧借此机会亡羊补牢:“何老将军麾下万众连日劳顿,人疲马惫,虏军一旦兵临城下,必成分崩离析之势。本司中军统制兼京城北壁提举官辛康宗拒不受命,马军太尉、都统制曹曚又下落不明,下官恳请梁都知,尽速面见陛下,请旨定夺!”
岂料梁师成黑脸陡然一沉:“官家已经出宫而去,咱家到哪里去替李尚书讨要旨意?”
“出宫?”
李纲愕然瞪大了眼睛:“三更半夜,陛下此时出宫却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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