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了？
掀开被子，她拖着愈发笨重的身子下了牀，一个女仆赶忙迎上来，“少奶奶，您要上哪去？”
“成彬，回来了么？”
“刚回来不久，就在餐厅给您熬粥喝呢。”
“我去看看他。”
“用我陪您么？”
“不用。”
林婉容披好外套出了门，除了腹部高高隆起，身材并无太多变化。走在光线幽暗的楼道中，她望了眼落地窗外苍茫的暮色，心知时候不早了，正准备猜猜几点了，却想起自己手中还攥着手机，无奈一笑，举起手机一看，已经五点了。
最近，真是愈发能睡了。
“成彬？”
在楼下的餐厅找到了他，他正在后厨。
满室萦绕的香气，是皮蛋瘦肉粥的味道，他正站在灶台前，握着勺子，轻轻搅动着锅里的粥。
似乎，不知道她来了。
“成彬？”
直到她走近几步，又一声轻唤，他背脊一僵，却不回头。
“怎么下来了？”
嗓音暗哑，泛着浓重的鼻音，似乎是哭过。
而且是大哭。
她轻轻张开双臂，从背后拥住他。
“你没事吧？”
“没事。我今天可以好好陪你。你这样抱我，会很累。”他的口吻似乎漾起了淡淡的笑意，她扑哧也笑了，“手不够长。”因腹部高高隆起，她这样抱着他，确实挺累的，刚要伸回手来，手背却一热，有滚烫的液体滴落到手背上。
她失了神，“成彬……”
他忽然紧紧攥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继续握着勺子搅着粥。
依旧不回头。
可是她知道，他在哭。
“小时候……爸妈总吵架，隔三差五就吵，我就是在他们的争吵里长大的……他们吵起架来，什么都不管，也不管我，饭也不给做……后来，是我婶婶说，以后我再饿了，可以随时去找她吃饭……我们一大家子人，都住在苏宅，她和叔叔的住处，离我们不远……”
第一次听他讲起这些往事，林婉容聚精会神聆听着。
手背上，转眼已湿了大片。
“这道皮蛋瘦肉粥，就是婶婶教我做的……可是，我真的吃不惯猪肉，不喜欢猪肉的味道……我爸妈从来都不在意，他们直到现在，都不太清楚我的口味。婶婶却对我说，如果实在吃不惯猪肉，下次她可以试一试用牛肉做。牛肉和猪肉的味道不一样，第一次做，味道很奇怪……”
他的口吻里漾起悠远的笑意，听来却是那般沉痛。
沉痛到，叫林婉容也湿了眼眶。
“反复尝试了三次，才有了现在的味道。婶婶对我真的很好，把我当成亲儿子一样对待，我只有在婶婶那里，才能感受到……我也是被疼爱的孩子，我不是多余的……我真的很羡慕沐沐，有这样的妈妈……后来，我们一起学琴。”
他轻轻放开了她的手，再紧紧握住，变成十指相扣。
拼命扣紧。
“我曾在婶婶墓碑前发过誓，这辈子，一定要照顾好沐沐，保护好沐沐……她病逝前，亲手将沐沐托付给我……婶婶为什么生病了……为什么生病了呢，小时候无数次质问过，这么好的人，怎么可以生病呢。”
她的手背上，又是几滴滚烫。
“大概一年前，爸妈又吵架了，我无意中听到的，原来当年，是妈妈买通了婶婶的主治医师，蓄意害死了婶婶……婶婶会生病，也是因为她给婶婶吃了很多伤胃的食物……是我妈害死了婶婶……从那以后，他们再吵架，我再也不管了，他们要离婚，随便离好了，我真的好累……”
“成彬……”
林婉容终于打断了他，他却自顾自道：
“他们如愿以偿离婚了，我妈很爱我爸，我爸却是不折不扣的渣，当年觊觎着我婶婶还不够，还跑去外面沾花惹草……甚至还威胁我，如果我不同意他胡闹，就去告诉沐沐那些事……他们怎么可以这么自私呢，从小到大，从来不考虑我的感受……是婶婶给了我那么多温暖，是沐沐让我感受到我也被需要……”
苏成彬再忍不住，低低哭出了声。
“小时候，他胆子很小，怕黑，爱哭……他特别喜欢我背着他，很黏人，动不动就叫我背他……而我呢，我乐此不疲，原来，我也这样被一个人需要，这样被依赖着，我这个做哥哥的，感觉很幸福……”
他吸了口鼻子，转眼又是一串泪珠仓皇滚落。
“他骨子里明明是个那么温柔的人，喜欢弹琴，喜欢读书，妈妈是作曲家，爸爸是文学教授，他的家庭，原本是那么幸福那么美满，是婶婶的病逝，给了他太大的打击……他现在才是这副冷冰冰的样子，可是……他又是那么坚强，他今天竟然还劝我……有些人，注定回不来了。”
“是啊，注定回不来了……”
“我知道，我再难过，也没有他难过……死去的人，是他的妈妈。”
“他一定，比我更难过……”
苏成彬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只因有些话，憋在心里实在太久……
生根了发酵了。
有些苦痛，有些阴影，从童年记事的时候起，也一并在心底生了根发了芽，他不知要连根拔起，究竟是怎样的痛楚，是不是那种，连灵魂都要撕扯的剧痛，他不知道，他能不能承受得住。
他知道，他从来都不如弟弟坚强。
可是，沐沐曾也说过。
是真真给了他坚强活下去的勇气。
那么……
他愈发用力扣紧了她的手。
“可是如今……我妈也生病了。她说，这是因果报应，可是，明明是她自己求死，是她自己吃了太多伤胃的食物……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自私，为什么都到了这一步，还是不肯考虑一下我这个儿子的感受……”
“成彬……”
林婉容也终于忍不住，泪水扑簌。
“你还有我呢……成彬，你还有我，还有我们的孩子……”他终于放开了手里的勺子，转过身来，不等她看清他的面孔，他一把抱住她，拼尽全力抱紧她，将头深深埋进她的肩头，赫然又是阵阵灼心的滚烫。
他高大的身子，剧烈颤抖着。
每一下颤抖，她的心头也随之一下颤痛。
“成彬……”
“所以，我真的很害怕……我也会成为那样的父亲……我怕我不是个好父亲。我怕我会伤害你，会伤害我们的孩子，可是……我也好想拼尽全力对你们好，对我们的孩子好，我曾经没有的，我曾经缺失的，我想拼命给我们的孩子……”
“成彬……你一定会是个好父亲的。咱们的孩子，将来一定会很幸福的。你曾经缺少一个美满的家庭，可是，我们可以拼尽全力，倾其所有，给我们的孩子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对么？你要相信自己，我也相信你。”
“容容……”
“我在呢，我在呢。”
“容容……”
“我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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