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晋新太子册封之日,衡都全城戒严,通往皇城北大门的玄武大街两侧挤满了围观百姓,经红馆楼行刺一案,圣人更加重视各国使节的安全,出动了近半数的禁军,南郭城多设置了关卡,过关必查文书以及校对身份。
南疆使节的仪仗队从南业坊出发,一路走走停停,花了一个时辰才进入玄武大街。
秦旭低着头跪在车厢里,隔着一张小香案,身穿玄色朝服的人儿侧倚在软枕上闭目养神,怀里窝着一只雪白的波斯猫,整齐层叠的衣领将她捂得严实,水雾里旖旎缱绻的青丝此时已经高高束起,以芙蓉玉冠挽之。
他今日偷偷潜入浴池,除了想找机会请求殷婳带他入宫,再就是想证实心中猜测,正如他所想,这位尊贵的皇子真的是女儿身,而且被他识破后殷婳并未否决,就像那晚在九龙渠救他,万事皆在她掌握之中,她不惧怕威胁,因为她有足够的手段和自信让威胁失去效力。
她生得艳丽华贵,却甘愿委身褪去美丽的公主服制,换上沉重的皇子服。
她不如男子高大健硕,却在靴中藏了玄机,瘦弱的双肩裹着层层棉布,只为了撑起不合身的男子装束。
本该是一个公主,却要顶着皇子的头衔,这个人风光体面的背后怕也是压抑着不露于世人的辛酸。
秦旭思及至此,不禁偷偷抬头看向殷婳,那人闭着眼,秀气的眉化成了斜飞入鬓的剑眉,修去了五官轮廓的柔和,南疆正统皇子朝服加身,高冠束发,一国皇子的威仪尽揽于身,再不见半分女儿家的柔美之态。
此人扮作男相倒也是极好看的贵阀公子,怪不得能骗过旁人的眼睛。
“闭眼,低头。”殷婳懒洋洋地命令,凤目仍是阖着的。
秦旭一愣,乖顺地埋首于胸,没过多久又悄悄抬头偷看她,那人似乎能感觉到他的一举一动,在他抬头时,薄唇微启,“眼珠子不想要了?”
秦旭赶紧把头低下去,缄默不语,轿撵行过宽敞的大街,车轱辘碾过石板,车厢微微晃动,四周都是百姓起起伏伏的议论声,透过垂下来的竹青帘子,能看到沿路站岗的黑甲卫兵。
殷婳幽幽地睁开眼,美眸一转,停在秦旭老实巴交的脑袋上,“眼睛能看清了,看什么不好,偏偏要盯着本殿瞧,你想打什么主意?”
秦旭穿着南疆三等侍卫服,墨发用一根黑木簪子挽起半边,额角垂了两缕发丝,舒长的眉略蹙着,脸色比卧榻养病的时候健康多了,他双手汗津津地叠放在膝前,长睫不住颤动,“你、你...好看。”
殷婳看他半晌,兀然低笑一声,“原来如此,本殿还以为你被血蛊虫咬傻了,脑子患了病。”
秦旭紧紧相勾的指尖松开,“......”
正常人被夸好看不应该高兴的么?
这位殿下竟说他脑子有病,想法真是清奇古怪。
殷婳放开波斯猫,坐起身问他,“说说吧,你进宫意欲何为?”
秦旭正要开口,殷婳又说,“老实交代,不然回来就让百木阉了你,让你秦家绝后。”
“......”
沉默着,秦旭不知想到什么,薄薄的脸皮又开始发红了,“我我、我想、想...”
殷婳皱了眉尖儿,“你会写字么?”
秦旭实诚摇头,“不会。”
殷婳举手戳眉心,叹口气,“你结巴是天生的?”
秦旭以为殷婳是在嫌弃他说话磕巴,胀红了一张脸,窘迫回答,“嗯。”
“可有亲人在北唐?”殷婳问。
秦旭灰溜溜地摇头,他一夜痛失双亲,孤身一人。
殷婳拦住往怀里钻的波斯猫,把猫放在案上,经过细细斟酌后才说,“你若信我,可跟我回南疆,北唐无你容身之地,我会在南疆为你寻一户人家,重新开始生活。”
秦旭眼中好不容易凝聚起的希冀渐渐淡去,他惊喜于殷婳愿意带他离开是非之地,但说到底,不过就是将他带去异国他乡托人抚养,他在南疆举目无亲,还要将阿爷阿娘的尸骨弃在北唐,叫他如何心安理得待在南疆?
“谢,殿下,好意。”秦旭垂低眼帘,“此事过、过后,我自离、离开。”
殷婳有些意外,想想秦旭的性子,便觉得情理之中,不再勉强,“本殿尊重你的意愿。”
秦旭摩挲着左手虎口,低眉说,“我,不会,坏事,入宫,只想看、看皇帝。”
看他今后的仇人长成什么模样。
顺昭帝灭了他的母国,还纵容底下的兵奴役辱杀北唐百姓,打着仁义正道的旗帜,做着肮脏卑鄙的勾当,若无北晋的暴政,阿爷阿娘不会死在九龙渠,他昔日之痛刻入骨髓,定要向皇帝老儿讨个公道!
殷婳单手摁着波斯猫的毛发,凤眸精光毕露,“只是看他,而非杀他?”
秦旭反问,“你,能杀?”
殷婳怔住了,须臾扬唇笑说,“不能杀。”
“我,能杀,”秦旭攥紧墨黑袍子,眸中阴霾密布,“现在,杀不了,有朝一日,必杀之。”
殷婳敛住笑意,她早就知道秦旭内心深种的复仇执念,原本以为他也就杀个府兵队正报杀亲之仇就够了,不料他能看清更深层次的症结,冤有头债有主,要除就要除掉那万恶之源。
北唐百姓的悲剧始于顺昭帝攻占北唐国,北晋人强势侵占了北唐人的乐土,犹如黏附在皮肤表面的水蛭,一点点吮着北唐人的骨血,可以说是顺昭帝的漠视和贪婪才造成今日的惨烈境地。
有马踏天下的枭雄本领,却没有治理天下的能力,他爱的是权力,护的是本国百姓,而视他国百姓为蝼蚁,如斯狭隘的帝王,于苍生而言便是噩梦。
秦旭小小年纪竟能看破原委,他的悟性在同龄之中算是出类拔萃的。
殷婳承认自己小瞧了秦旭,展颜道,“你不错,但我奉劝你一句,你是秦家最后的独苗,是保住小命为你秦家延续香火还是铤而走险杀贼报仇,你自己要好生考虑。”
香案熏雾缭绕,殷婳的脸笼在香烟后方,神情模糊不清。
轿撵忽然停下来,帘子卷起,百木站在车厢旁边,说,“殿下,叶国太子想与殿下共乘,不知殿下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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