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清理出六十七具尸体,能分辨出来的不多,但周围不少村民都已经来认亲了,他们会陆续辨别出一些。京畿府尹郭大人这边派来的人和咱们的人都在帮忙,但也需要一些时日。林二牛倒是没有被烧伤,只是被黑烟憋晕过去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早上醒过一次,一直喊头疼,就又昏过去了。”
“怎么会死这么多人?”我有点奇怪,看到着大火,应该往外跑啊。
“他们都是来守灵的,入夜之后就睡在大厅里。乡下人也没那么讲究,铺一个席子就躺下来了。这些人都是与王燕儿平素关系不错的,来吊唁一番,表表心意。据说这王燕儿也属于乐善好施的那一类大小姐,平时也没少给他们吃食和衣物。所以,知道王燕儿的丧事虽然不能在别院里办,但搞一个牌位在别院祭奠一下,也算是表了心意。”
“大厅的门平时不会关吧?怎么跑不出来?”
“我们查看了一圈,怀疑大厅的门被从外面锁上了,还被泼洒了大量的祭酒,所以火势一起,根本就没有办法打开门。大火着的很快,有目击者看到瞬间就在空中腾起了一个大火球,还有爆炸声,然后就听到房屋倒塌的声音。”
“爆炸?”
“应该是祭酒坛子爆炸了,着大火时,温度很高,把院子里的祭酒都引燃了。大厅里的人多数是妇孺,又已经是深夜时分,都来不及反应过来,就直接先被倒塌的房屋碎石压住,继而被大火烧死。”
“林二牛在哪里发现的?”
“在王燕儿的房间,应该说是被熏得昏过去了。那个房间也被烧毁了,林二牛就卡在水桶和墙壁之间,两只手都被烧伤了,可能当时发现着火了,想冲出去,但是找不到门口,就只能先躲起来。王燕儿屋里有个水桶,应该也是平时洗漱用的。他就先泡进水桶里,让全身湿透之后,推倒了水桶,让水流暂缓了大火蔓延过来的趋势。但是当时的烟太大了,他直接就憋晕过去了。”
“现在他在哪里?”
“不远,在我们临时搭的棚子里,有医士正在照顾他。”陈一大致介绍了一下情况,“你若可以行走,我们可以过去看看。不知道现在他醒了没有,或许还需要一会儿。”
一边说话一边活动自己的腿,我感觉经络都差不多恢复了。就让陈二和肖小三把我拉了起来,尝试着走了几步,完全没问题了。我们几个走进临时搭的棚子里,看到有些侍卫满脸黑灰地坐在地上休息,太阳逐渐变得很燥热,大家都在补充水分。棚子外面用白布盖了不少尸体,有人在整理,有村民家属在痛哭流涕,听着都觉得伤心不已。
林二牛一脸黑灰地躺着在那里,身下垫了一些干稻草。有两位医士正在诊脉,两人的表情都很凝重。见我们几个过来,侍卫们一边行礼,一边忙着手头的事情。两位医士也要冲我们行礼,但陈二直接给按住了,让他们直接说林二牛目前的情况。
“脉象平稳,但人醒不了。通常来说,在这样的大火中幸存下来的人,非傻即呆,可能智力都会有损。还有可能忘记所有的事情,或是仅仅忘记这段大火的事情。”
“那要这么说,即便是林二牛醒过来,也未必能够知道事情的真相?或许,还有别的幸存者?”
“还有几个孩子,据说是当晚睡不着,在院子里玩捉迷藏,所以幸免于难。不过,最大的那个九岁,被吓得不轻,能说出的东西也很有限。基本上说的都是张虎将祭酒洒在了别院的各处,然后点燃了大火。”
“张虎依然没有找到?”
“目前还没有。”陈二找了个矮凳子,让我坐下。又弄了一点清水给我擦擦脸,“现在所有线索都指向张虎,但张虎的杀人动机仅仅是为了林二牛和王燕儿,似乎还是有些牵强了。毕竟,现在死的这么多人,都是他的邻居,同村,玩伴和熟人,想要如此狠毒下手,说不过去。”
“嗯,除非是深仇大恨,或是心理扭曲,否则不能干出这样的事情。再找找村民问问,张虎平时最喜欢去哪里?有没有什么异常行为。”如果说火灾有了天时地利人为的因素,那么张虎的行为就应该被解释为复仇,才能做出来。可是,对于一个自小就在这里成长起来的,目前依然还可以被称为孩子的年轻人来说,不应该有这么大仇恨。另外,即便是激情杀人也没有道理,除非他想杀的就是林二狗一个人,没想到会引发了如此大火之类的结局。
各种说不通,但又似乎是正解。
肖不修来到棚子修整的时候,我赶紧站了起来,把唯一看得过去的凳子让他坐。他也没客气,直接坐了下来,喝了两口肖小五递过来的热茶。在这一片废墟之中,肖小五居然还能随身变出热茶,我表示极为赞叹和惊讶。
肖小五绝对是南厂最棒的太监首领,不仅有武功,还是管家能手,还能够八面玲珑的处理各种事物。人长得也精神,肤白貌美,虽然有股子阴柔之狠,但完全不影响他的整体气质。要是用个粗鄙的形容,就是肖小五是肖不修最得力的妾室,全方位的负责了他的吃喝拉撒睡。那么,重点来了,他也负责影子的一切么?
肖不修看了看还在昏迷的林二牛,听着陈一的汇报,眉头略略蹙了起来,居然还有点好看。我又呆呆地看着他,想着这人为什么会做了太监呢?
直到有人大喊:“找到了找到了,找到张虎了!”我才恍若惊梦一般,看向棚子外面的人,但发现他们抬过来的不过是具尸体而已,并不是活生生的张虎。
虽然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尸体,但看到张虎的时候,我还是感到了惋惜。这是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身量不高,面容削瘦,紧紧闭着双眼,面部表情并不好。
侍卫们说,是在距离此处二十里的河滩上发现他的,应该是在河中溺死,然后又被冲到了下游。因为着急复命,就赶紧先把尸体抬了过来,让仵作立刻验尸。
我先过去看了看,侍卫们都散在周围。仵作还在处理那些焦黑的尸体,没有过来增援。我想了想,就掏出黑布将自己的口鼻掩住,还有一块黑布是肖不修给我的,我用它来罩住右手,开始翻检张虎的尸体。
静心师父教过我,无论什么东西都不要用自己的手去拿捏,更何况是尸体。当初打死个蟑螂,她都要我用纸包起来烧掉。“纸很贵的,不能用啊。”我有些不理解地问她,她却说:“是你的命重要,还是纸重要呢?”
“命也许不值钱,但这摞纸的确价值纹银二十两。”我有些狡辩了。
“命也就用一次,这些纸没有了可以再买。并且,那些贵妇也会送,何必在意呢?”静心师父说得好有道理,所以,我就记住了。
张虎的周身上下没有明显的外伤,衣服上也没有大块血迹,鞋子已经不见了,光着脚。侍卫们初步判断他是溺亡,又因为在水里泡过,又在河滩上暴晒,裸露出的皮肤状态已经呈现出黑色的尸斑,即便是身体上有血迹,恐怕也都因为河水的冲刷差不多都没有了。
“所以是畏罪自杀?自知罪孽深重?”我自言自语,想着他的死亡原因。我蹲在尸体的边上,细细地看着,就像静心师父当年让我观察一只死兔子一样,不动手,但要凭眼睛看,看出到底是怎么死的。当时,我还跟她抱怨这太难了吧,万一它是心脏病突发死了,我怎么能用肉眼看出来。
她却说:“但凡是死了,都会有原因。就算是心脏病死亡,你可以看他的眼睛是否突出,嘴角是否扭曲,虎口处应该还有红色斑纹。这就是心脏病死亡的迹象。”所以,有时候我都想,跟她在一起不是写字就是研究各种不靠谱的事情,简直是累得要死。现在出来了,真的还挺开心的。就是,有时候会想起她,以及和她在一起的时光,似乎都已经融入到骨血里,成为完全不能消散的回忆。
太阳越来越大,天气也越来越热。尸体开始蒸发出水分,也有臭味出现。我挥挥手,让侍卫们再往后站站,别围在这里。然后我开始絮叨:“张虎,要不咱们聊聊吧,看看你是怎么死的。”
这话一出,明显感觉到周边的侍卫们都浑身一抖,要不是有大太阳照着,估计都会跑了吧。因为,我又开始和尸体鬼魂说话了。这也是静心师父要求的,她说无论是人还是动物植物,都是生灵,你要是真心对待它,它也会如此对待你。后来我想想,那我就跟它们聊天吧,彼此沟通一下。当时静心师父的脸色似乎也不太好,但我挺坦然的。再说了,又不是我杀的,我怕个啥?
“你看啊,大家现在都怀疑是你放的火,结果烧死了那么多村民,这里也有你的朋友吧。你的朋友不可能只有林二牛一人吧?那你说说你,你要是真的想杀了林二牛,直接杀他就好了,干嘛要烧死其他人呢?要是意外吧,也太意外了,我不太明白。”我盘腿坐在了地上,靠得尸体更近了一些。当然,我也明显感觉到侍卫们又往远处站了站。只有陈二还算淡定,坚定地站在了我的身后,一会应该给他加餐。
“所以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继续问,也观察着尸身的变化。它开始流汤了,应该说刚才就一直有水溱印在土地上,现在稍微多了一点。“我就多问一句,他们说你喜欢林二牛,因为他救过你的性命,你对他已经超出了大兄弟情,是真的么?那你怎么舍得杀了他呢?”
尸体当然是不会说话不会动的,只是会有味道散出来。随着阳光的炙烤,我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隔着黑布都能够闻到那种似有似无的味道,我想确认一下,就摘了黑布,轻轻呼吸了一下。果然是一股淡香,不应该林二牛身上的,而是从我身后飘过来的。
一回头,看着肖不修皱着眉头看着我。
“肖大人,休息一下吧,我跟张虎说完话就过去。”我挺客气的。但我看到肖不修挑了挑眉,肖小五倒吸一口气,肖小三有点发愣。“没事没事,就再聊几句,马上结束。”我挥了挥手,有点不耐烦。
他们没再说话,但也没走远,比侍卫们站得近了一点,距离我还是远了一点。我也没管那么多,继续和张虎的尸体闲聊。“你看哈,这次你牛气了,把我们这么多人都弄来了,又收拾,又查案,还要到处访问找线索。所以,你干脆自己说说呗,到底是怎么了?”
张虎的尸身当然不会动,就静静地躺在那里。要不是因为脸色已经逐渐发黑,我都有一度觉得自己在跟一个睡熟的人说话。大约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把我都晒得满脸通红了。我站起身,开始脱张虎的衣服。陈二一个箭步就窜了上来,说道:“危险。”
“没什么,就看看。”我已经摘掉了脸上和手上的黑布,解开张虎身上的粗布衣衫。衣衫都已经干透了,质量不好的粗布,有很多线头和污渍,看来这孩子生前也不是什么爱干净的人。家里不富裕,又不爱整洁,啧啧啧,虽然长得还可以,但也就是胜在年轻而已。
胸口还没有变黑,只是有些发乌。左下乳处有一个黑点,不仔细看以为是颗黑痣。我用手在周围摸了摸,然后就听到周围和身后都有吸气的声音。这群太监和男人真的想太多了,我不过是摸的是尸体而已。
略略一使劲,便挤压出一根银针。嘿嘿,这孩子果然是被人魔障的。
陈二立刻拿了一块白布,小心翼翼地将银针抽出来。“应该没有毒,没有黑。”
“嗯,就是令人迷失心智的作用。”我看着他处理好,又转到了张虎的头部位置,蹲了下来,对他说:“你看,被我发现了吧。告诉你,不能骗我的,我什么都知道。那现在,我要知道的是你怎么会落水溺亡的。要不要自己告诉我,还是要我动手?”说话的口气很平常,至少我觉得和我平时与大家说话的音调是一样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显感觉又有几个人后退了半步。
张虎的后脑枕在黄土地上,头发中流出的水渗透了下面的泥土,形成了灰黑色的渍迹。我将他的头轻轻抱了起来,将上半身揽在我的怀里,轻声说:“张虎弟弟,如果真的有冤屈,就告诉姐姐,姐姐帮你。”
张虎的头离开地的时候,在泥土的渍迹中有一点点褐色的痕迹。我在他后脑对应的位置摸了摸,再将手抽离出来,看到我的手上也有这一小小的褐色液体,是残留的血迹。“知道了,我会帮你找出真凶的。不是你做的,姐姐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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