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伏刑
邵金南回头再看林觅,只见他定定地看着那对年轻男女,眼圈一红,眼泪差点儿忍不住掉下来。似在安慰那两人不要如此悲戚,又似在驱赶自己内心泛涌而来的脆弱,林觅冲那两人摇了摇头,咬咬牙,仰面朝天,不再看那对年轻男女。
感觉得出来,林觅在竭尽全力克制自己,不让那即将喷薄而出的泪水,溃然决堤,一泻千里。
也就在那一瞬间,车队由那两个年轻男女面前的街道上缓缓驶了过去。
半晌,林觅回复了镇定的神态。可他没再往人群中看,飞矢乱射的目光,再也没在他的眼中闪烁。他只是定定地看向前面。目光中似乎空洞无物。
在街道转弯处,再次捕捉到林觅的目光。邵金南不失时机地、缓慢沉着地冲他点了点头。明确地传递出一种信息,要林觅汉子气一点。一如他的过往。内心深处,邵金南真不希望林觅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失态崩溃。人心有义,法网无情。各辙归各辙,他该承担的,他已经承担了,他该维护的,也应该由他维护。
林觅回应了邵金南,也微微点了点头,他似乎已经明瞭邵金南传递给他的信息。
呼啸的警笛声中,明亮的太阳光下,街道两边拥挤观望的人群,从邵金南的眼前缓缓滑过。人群中,绝大多数,就是凑个热闹,看个稀奇,多点茶余饭后的谈资。唯独有几类人,心情格外不同。
单就处以极刑者而言,观望者中,以下三类人殊别于他人:首先,是这些人犯的家属,他们的痛心和关切,是对亲人眷恋的本性使然。在他人眼中,无论那些触犯法律的人,是如何的十恶不赦,可终究都是他们的亲人,血脉相连的亲情,是他们无法割舍的。生离死别的痛苦,让他们泪眼婆娑。这,也无可非议。人性如此。其次,是那些遭受侵害的受害人家属,看到这一幕,他们该是如何的激动和欣慰,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不是不报,时候不到,作恶的,戕害了他们亲人的,终究得到了应有的下场。他们也许同样流着泪,只不过,一般苦,两样情。他们哀悼逝去的亲人,为他们冤仇得雪而悲喜交集。这一天终于到了,作恶者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受到残害的亲人,泉下有知,在天有灵,应当得到告慰了。还有一类人,是那种作了恶而未暴露的,或者心怀不轨,即将作恶的,或者潜藏着残暴的恶意,打算实施而尚未实施的,看到这一幕,或者会耸然心惊,望而生畏,知道天道轮回,法理无情。或者会悬崖勒马,苦海回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摒弃凶残,一心向善。传统文化背景下的公捕公判,出发点的本意,也许正在于此。
街道两边的人群中,肯定有林甫成,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带着自己的孙女,林觅的女儿小诺,估计,不会吧。他肯定不希望自己的孙女看到这幅场景。人群中,也肯定会有何如义的父母、姐姐,他们盼望、期待这一天的来临,已经快两年了。
公捕公判大会结束以后,林觅被押赴法场,胸前挂着的纸牌子,他的名字,赫然划上了令人心惊胆颤红X。
邵金南不时回头,与林觅四目相交。万千况味,岂能交流。
法场在远离村寨的一个山坡脚,山上有些松树和灌木丛,松林并不茂密,东一簇西一簇的灌木丛中,不时有青黑的石头裸露出来,这斜斜的山坡,就显得有些荒凉。冬天,灌木丛没有半点生机和绿意,枝条萎靡,在苍翠的松树间,裸露的山石旁,依稀显现出一抹水墨画中写意的朦胧。这让整座山平添了难以言说的萧条落寞。
邵金南第一次到法场参加这种执行活动。有些发怵。当林觅等人被押往山坡脚地块边坎下的执行点时,邵金南不再观看。他退后一步,站在身材高大的普历局长等一排人的身后。邵金南屏住呼吸,等待那排预料中的、响亮的枪声响起。脑海中,浮现出电影里看到的画面,一排士兵举起枪,对准远处站成一排的罪犯,号令响起时,便一起射击。火光一闪,枪声脆响……
良久,没有丝毫动静。
邵金南只觉得,绷紧的神经,因过度紧张而显现疲态,变得烦躁,狂乱。正在这时,听到一声沉浊的闷响,仿佛一个巨大的炮仗,被人点燃后,丢到一个废弃的铁皮桶子里,炸响开来。
“嗯,结束了。”普历局长对与他并肩站立的领导,分管政法工作的青Y县委副书记说。
邵金南闻言,忍不住从后排凑到前面,从普局长与那位副书记的胳膊间,探出头去,往坎下张望。正巧看到一位法医,把匍匐地上的林觅,翻转过来,让其仰面躺着。丧失生机的躯体,姿势怪异,双目紧闭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死灰一般的白。
死灰色!第一次,邵金南感受到一个词语如此沉重的力量,传递出来的意象,令人那般不忍直视和领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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