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戏唱罢,场中众人无不唏嘘嗟叹,一时竟忘了喝彩。任殊也呆呆的看着台上,落下泪来,直到庄崖递手帕给她,她才回过神来,接了手帕擦泪笑道:“我长在江南,竟没听过这么好的戏。”
庄崖跟着点了点头道:“前扇明媚,后扇哀伤。可怜命运无常。”他这样说着,又是想到什么笑了笑道:“只是我们俩倒真只顾着看戏了,正事抛在了脑后。”
“是大哥说的今晚就是普通看戏。”任殊喝着茶,看了看四周,方才小声道:“何况也并非全无收获。”
“哦?你注意到了什么不成?”庄崖听她这么一说,好奇问道。
任殊抬眼向台上正领众人赏钱的那一对生旦看了一看,然后道:“这两人都是有武功在身,非一般优伶。”
“唱戏自小练的就是身段。”庄崖也看向二人,却看不出什么异色:“有点身手也不奇怪吧。”
任殊摇了摇头道:“还记得刚才我们在瓦舍见到的那剑刺苹果的男子么,我说他毕竟是民间能人,寻常优伶,纵然有些武艺,也不过就和刚才那男子一般。这两人刚才戏中,无意露出的身段步伐,定是名师名门,好好学过的。”
庄崖自小,宫中也有师傅教骑射武艺,但刚才看戏却没看出任殊所指,他想到昨日自己与任殊交手,电光火石之间,便被擒住,不禁也是在心中感叹真是人外有人。这样想着院中看戏的人已开始慢慢散去,庄崖也起身向任殊轻声道:“眼下首先要搞清楚,这戏班子和鼎天楼是什么关系,毕竟他们是江南来的,有可能和鼎天楼并无太大关系,只是在洛川寻个勾栏唱两场罢了。”
听他这样分析,任殊点了点头,然后她黑溜溜的大眼睛转了一转,笑着拉了拉庄崖衣袖,往一旁墙角暗处去。庄岚疑惑着问道:“怎么了?”任殊向戏台方向扬了扬下巴道:“你不是说要搞清楚这戏班子和鼎天楼的关系么?我们一会趁人散了,悄悄去后台看看。”庄崖皱了皱眉道:“可是大哥不是让我们今天就只听戏,不要乱动么?”
“这不是出了意外么,万一人家这戏班子明天就走了怎么办?”任殊倒是不以为意的道:“大哥也不能提前预料这里情况啊。”
“可是。”庄崖似乎还有些迟疑。
“可是什么?机会难得。”任殊踮着脚,透过人群看向戏台:“你怎么这么听大哥的话?”
听她这样说,庄崖倒是神色一滞,笑了一声,和人数一起等着院中人慢慢散尽,又看灯火也熄了,任殊拍了拍庄崖肩膀,然后一个翻身,便跃到了墙上。庄崖跟在身后,只见任殊脚步不停,几下又拉着二楼的栏杆,翻到了屋顶上。庄崖身手不及任殊,但也还勉强跟得上,两人在屋顶上往戏台方向看去,果见戏台后面亮着灯火,刚才唱戏的那戏班子正在卸妆的卸妆,收拾道具的收拾道具,那小生和小旦两人都坐在一面铜镜之前卸妆。任殊与庄崖看的一清二楚,只是听不清他们说话。
庄崖正想跟任殊说要不要再靠近些,不想一分神,再看向台后,只见铜镜前便只坐着那小生一人,那小旦却不见了踪影。庄崖心中掠过一丝不安,猛地回头,却看到一根红色长鞭从不远处的夜幕中,猛地向自己眼前袭来,他来不及反应,又看到一双青葱白皙的玉手在自己眼前一晃,从容的抓住了那红色长鞭。
任殊握住鞭子,两人这才看清,那小旦不知何时已经也爬上了屋顶,手持长鞭看向两人,她一击受阻,看向任殊的眼光不禁多了几分奇特,但那小旦显然不是常人,猛地一拽,任殊手中吃痛,将长鞭丢了,那小旦便重新挥鞭来攻,任殊赤手空拳便迎了上去,纵然在屋顶之上,任殊依然步伐轻盈,踩着青瓦闪转腾挪,竟不发出一丝声音,几个回合过去,任殊已经抢到那小旦身前,那小旦知道长鞭已经无用,索性丢了长鞭,使出掌法来与任殊交手。
两人都是身段纤细,十分轻柔,因而彼此交手,蝴蝶穿花一般,如同在月下舞蹈。任殊面上掠过一抹惊讶,除自己之外,她还未见过这样好身手的女子,心中虽然惊奇,但她毕竟武艺高深,非常人可比,因此来来回回之间,寻了那小旦一处破绽,一手擒住对方手腕,另一手扣住对方雪白的脖颈,让她反抗不得。
庄崖在月光下认出,这是那日她擒自己的招数,暗暗称赞,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到屋顶上又响起一男子声音:“姑娘好身手,若无恩怨,还请放了舍妹。”
庄崖顿时警觉起来,他一步跳到任殊身边,警惕的看向前方,果然是那小生也上来了,正带着温和的浅笑看向任殊。任殊看向庄崖,庄崖环顾了一下楼下,发现戏台之后并没有什么异动,其他人仍在台后忙碌,便向任殊点了点头,任殊这才松了手,将那小旦推向对方。
那小生见任殊放了人,把那小旦拉到身边,再度向庄崖二人拱手笑道:“行走江湖,难免有些戒备。方才见两位在楼顶窥探我们,舍妹性急,这才出手。”
庄崖往前站了一步,挡在任殊身前,然后也是从容的朗声笑道:“是我们二人唐突了,只因贵班今晚戏唱的极好,我二人听入了迷,这才想偷偷看一看贵班情况。”那小生闻言,笑出声道:“原来如此。那两位何必如此麻烦,直接来后台找我们不就完了,我看二位都是少年英雄,不必拘束,我们下来一聚。”
说着,他与那小旦迈步轻跃,踩墙而下。庄崖也紧跟而上,独任殊直接从楼顶跳下,她如同落叶一般无声安稳的落在其他三人身边,惹得那小生微微侧目。但他很快转过脸来,笑着让庄崖二人在一旁坐下,然后道:“相逢即是有缘,在下苍泽,这是舍妹苍沁,在下也是这戏班的主人,刚才舍妹贸然对两位出手,在下先行赔罪。”
“不可,不可。”庄崖忙挥手制止他道:“是我们鬼鬼祟祟在先,想来也是有些误会。”说着他也拱手道:“在下宋山,这是我的义妹沈殊。”
“刚才宋兄讲想看一看我们戏班情况,不知想看什么,如今过来,尽管一看就是。”那苍泽和苍沁一同坐下,看向庄崖笑道。
“还不是这丫头。”庄崖笑着拍了拍任殊小脑袋道:“她没怎么看过戏,非要看一看戏班在后面是什么模样。”任殊虽然知道他是在扯谎,但仍是翘着嘴,小声道:“你不也是没反对。”
一时说的苍氏兄妹都笑出声来。那一直没说话的苍沁这时也是开口道:“沈妹妹好武艺,不知师出何门?”
任殊武艺先是苏傅教给苏沈时她偷学的,后苏傅便一起教给两人,但此时不太好说,因而也只是笑笑道:“无非看些武学典籍,自己乱学的罢了。”庄崖似乎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他突然看向苍泽道:“苍兄,你们既然是江南人,为何来到洛川唱戏?”
那苍泽摇了摇头道:“我们并非长留洛川,我这戏班从宛都而来,一路云游演出,到了洛川再折回去,如此年年往复。”
“为何只到洛川,不往建宁去?”庄崖这样一问,然后连忙解释道:“刚忘了说,我们两人家中都是建宁的商人。你们这样好的戏,到了建宁,必然也能有些声名。”
苍泽笑着挥了挥手道:“京中好戏太多了,我们可混不出名头。我这戏班里大多都是江南人,再往西走,都习惯不了气候,便只走到洛川就回去。”
“那可太可惜了。”庄崖叹气道:“往后少有机会能听这样好的戏了。”苍泽笑道:“宋兄和沈姑娘若真觉着我们这点拙戏不错,这几日正好,我们还要在洛川停留个十天半月,隔一天唱一次,都在这里。”
“那我们过两日一定再来捧场。”庄崖笑着起身,与任殊一同和那苍氏兄妹告辞:“今日就先别过了,能与二位相识,十分欢喜。”苍泽起身笑着回礼,又送到鼎天楼门口,方才目送庄崖二人离开。
两人原路返回客栈,此时洛川城中天色虽晚,但繁华不减,只见几条主街之上,处处悬挂着各色灯火,如同白昼。任殊向庄崖道:“怎么就说了几句话就出来了,你不是想问他们和鼎天楼的关系么?”庄崖摇头道:“多言多错,还是少说点为好。”说到这他又向任殊道:“你看,我们不听大哥所言,果然生出了事端,被人抓到了。”
任殊倒并不在意,她踮着脚看着灯火通明的街市:“这戏班不是云游的么,想来和鼎天楼又没有关系。”
庄崖正想说话,突然他看到一个身影从对面街上急匆匆赶过来,正是苏沈,庄崖忙挥了挥手喊道:“大哥。”
任殊也顺着他的声音看去,她一见到苏沈,便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原来苏沈穿着粗麻衣服,灯火下脸上还抹着灰,像个田间的农夫样子。她不禁笑出声来,等苏沈走近问道:“大哥你怎么这么个打扮,是被人劫了不成。”
“还不是你们。”苏沈转过身来,与两人同行:“回到客栈,听说你们两人还没回来,戏早散了,我担心有什么变故,便来不及换衣服,匆匆去鼎天楼寻你们。”
“那你穿这身出门做什么。”任殊好奇的歪头打量着苏沈,苏沈笑了笑道:“这不是去乡下打听消息了么,总得扮个能和人家庄稼人说话的样子。”庄崖赶忙问道:“大哥,你这一去可有收获?”苏沈环顾了一下四周喧闹的人群,然后向一旁指了指道:“我们往那边去说话。”
三人避开主街,一旁是清扬河支流穿过,走到河上一座无人的小桥之上,方才靠桥站着。这里已没了灯火,只有一轮皎月洒下光辉,洁白的月光洒在暮春初夏的斜桥流水之上,时不时晃动着闪闪鳞光,苏沈直直看着夜晚的天空向两人道:“我所说的那小生之家就在城外,叫做平村的地方。和村子里人闲聊了一下,我才知道,并非如我之前所想。那小生叫做薛段,我本以为他是村子里人,后来学来唱戏去洛川城中谋生,谁知根本不是这样,也就是去年,这薛段才和他夫人一同来到平村,买了一处屋舍住下,平日里那薛段去洛川城中唱戏,他夫人一人留在家中,也不出门,因此村里人除了知道他俩姓名,其他一概不知。他夫人姓康,村里人都管他叫康娘子。”
“这么说,他两人是外地来的?”庄崖问道。
苏沈点了点头继续道:“去年那薛段在台上暴毙而亡,也是村里有人进城,听说此事,方才通知了那康娘子。一开始那康娘子进城报官,咬定了是鼎天楼害了她丈夫,但她毕竟是个弱女子,诸事不顺,后来那康娘子的老父亲,也来到洛川,她父亲来了后,反倒是就接受了鼎天楼的赔偿,这事便算完了。”
任殊闻言冷笑了一声道:“想来是这岳父对女婿无甚感情,便做主拿点银子就算了,这康娘子想必是本想给她丈夫讨个公道的。”
苏沈倒未反驳,只是笑道:“村里人也是这样议论的,自那之后,这康老爷子便也住在了平村,陪着他女儿,两人仍是深居简出。这倒也平常,怪就怪在,前些日子,有个外地的戏班子往洛川去,路过平村时已经天色大暗,没法赶路,那戏班子在村子里住了一晚,收留他们的正是这康家父女,而且我听村里人的意思,那康老爷子似乎和这戏班认识的样子。而等那戏班子走了,第二天,康家父女便也租了马车,离开了村子,不知往哪去了。”
庄崖与任殊闻言,皆是面上一惊,两人对视一眼,庄崖连忙问道:“那戏班领头的是不是个年轻小生?”
“这我倒没有问,天色黑了,村里人也没人看清。”苏沈摇了摇头,然后又带着一丝好奇的看向庄崖道:“怎么,你们有线索。”
庄崖便和任殊一起,两人七嘴八舌的把今天他们的经历原原本本的跟苏沈说了一遍,苏沈听到他们被别人抓到,虽然皱了皱眉,但也没出声指责,两人讲完,苏沈沉思了片刻,然后笑道:“还真有些意思,若是那日借宿平村的戏班就是你们今日认识的这个,那他们可就未必与鼎天楼,毫无关系了。”
“大哥也认为,这个苍氏戏班,有值得追查的必要。”庄崖问道。
苏沈摆手笑道:“先回去吧,过两日,我们一起,去听听这么好的戏。”庄崖点了点头,正准备迈步回去,突然身边任殊有些惊喜的指向天空道:“看月亮!”苏沈与庄崖闻言抬头,只见此时有流云飘过,半掩月光,更显得皎月洁白,清辉闪耀。而桥边柳叶之下,芍药正开,三人置身晚风月下,恍如梦幻之景,直到那朵流云散去,苏沈方才笑道:“走吧。”
说着,他迈步往回走去,庄崖与任殊连忙追上。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长,空中飘荡着洛川红楼的酒香,三人你言我语的开着玩笑,彼此都没有想到,这便是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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