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鸿的童年并不幸福,或者说,他比大多数同龄小孩都要不幸得多。他没有父亲,自幼跟随母亲,而他的母亲也并未给予他当时年纪应有的爱与呵护。
别的小孩背上书包上学的时候,他在地里忙碌;别的小孩受父母敦敦教导的时候,他在挨打挨骂。别的小孩新年穿上新衣服的时候,他在翻看衣服上的补丁。
仿佛别的小孩有的东西,他都没有。
最可怕的是,他和他母亲还遭受全村人的唾弃。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灾星,会给村里带来灾难。所有人都想驱逐他们,当初若不是林绍河帮忙说话,他们早被赶走了。
饶是如此,他们留在村子里也只不过是日日遭人白眼,背地里议论他们的人更是比比皆是。
陶鸿没有朋友,连一个也没有。他找不到人说话,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就像哑巴一样,一直不说话,偶尔说几句话,却是结结巴巴,很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的生活充满孤独、自卑、与伤痕。
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痛苦中,他没有崩溃。相反,他磨炼了一身远超常人的意志力。
他是很容易满足的人。哪怕是被人推进水沟里,他第一时间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而是庆幸没摔到脑袋。所以他母亲无数次无辜唾骂他、鞭打他,他却丝毫不悲伤、不埋怨,反而由衷地感谢她。
他相信她一定是爱他的。这并不是他的主观想法,他有切实的证据。
那是一个非常寒冷的冬天,家里的棉被非常单薄,哪怕折叠一次再盖在身上也很难避寒。他冷得直哆嗦,仿佛置身冰窖,最后甚至不知是冷晕了还是睡着了。但他醒来的时候,却感觉尤为温暖,因为他的身上多了一床棉被,是他母亲在夜深人静时替他盖上的。代价却是,他母亲连续发了两天高烧。
她若不爱他,又怎会在天寒地冻的隆冬季节替他承受寒冷?他永远不懂得记仇,无论是外人还是家人。她给他的一丝温暖,便足够扫去他心头的所有阴霾,照亮他的整个童年。
有时候他会恨自己,在母亲过世之前,他没能把那句“妈妈,我爱你”说出口。更为讽刺的是,她一直到死,他都不知道她的名字。这是他心中的一根刺,如鲠在喉。
他记得很清楚,从他记事到他母亲病逝的几年间,他和他母亲说过的话极少。而本就非常少的话,随着她的过世,他也几乎完全遗忘。
他和她的唯一一次心平气和的对话,主要内容便是她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用了超过三个小时的时间去骂林绍河。
她骂了很多难听的话,而他至始至终没问原因。
那时候他母亲得了非常严重的病,全身长出非常难看的斑纹,有的部分还长出了大片浮肿。她的精神明显很失常。他并没有把他骂的话放在心上。因为林绍河帮过他们,而且整个村子里,也只有林绍河愿意把他们当人看。
他一直相信林绍河是好人。
陶鸿没去找林绍河询问,他只以为是她母亲神志不清说的胡话。但他也并非完全没把这事放心上。他认识林海鸥之后,旁敲侧击问过一些关于林绍河的事情,而林海鸥的叙述中,林绍河和他母亲几乎是陌生人。
陌生人之间当然不可能存在仇隙。
陶鸿把这件事完全放下了,一放就是八年。直到今天,他看到林海鸥偷来的照片,意识到这件事并不简单。
因为照片上的三个人,其中两个是他母亲和林绍河。虽然照片里的他们非常年轻,和现在完全不像,但他依旧能从依稀的面容轮廓里认出他们。
至于照片上的第三个人,陶鸿认不出来,但他能猜到,那个人是陈疯子。如若不然,这张照片也不会在他身上。
照片里,陶鸿的母亲已经怀孕,显然是怀的他,因为她只有他一个儿子。陈疯子牵着她的手,而林绍河拍着陈疯子的肩。仿佛陈疯子和他母亲是夫妻,而林绍河和陈疯子是关系非常好的朋友。
陶鸿回忆起他母亲面容狰狞到极点,几乎咬碎牙齿说出的一段话。她说:“儿子,你记住,是林绍河害了我们。他是魔鬼!他们全家都是茹毛饮血的魔鬼!是他们把我们打进了十八层地狱!”
那是她唯一一次叫他“儿子”,其余时候,她几乎连他的名字都不叫,直接叫“你”或者“喂”。
陶鸿压着心头的悸动,大步冲进陈疯子家里。这时陈疯子还在发疯。他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捶胸顿足,哇哇大哭。
陶鸿摸出兜里的照片,厉声问道:“你和我母亲是什么关系!”
陈疯子怔了一下,他抬手拨开额前的头发,一双泪流不止的眼睛忽然就不流泪了。他盯着陶鸿笑。他一张开嘴就露出一口黑乎乎的牙齿,以及一股宛如粪坑的恶臭。
他伸手去抓陶鸿手中的照片。陶鸿冷着脸将照片收回兜里,再次质问道:“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认识我母亲?”
陈疯子咧开嘴傻笑道:“丽丽、丽丽……你快把丽丽还给我。”
——丽丽是谁?我的母亲吗?
陶鸿皱紧眉头,沉声说道:“我不管你是真疯还是装疯,只要你不把这张照片解释清楚,我就不可能把它给你!”
陈疯子嘴里依旧喃喃着“丽丽”,除了这两个字,他什么也不说。
陶鸿转身就往外走。如果陈疯子真的疯了,他就只能去找林绍河。他回忆起当初母亲痛苦与绝望的表情,便下定决心要把这件事问个水落石出。
如果他和他母亲这么多年的凄惨生活真的是林绍河造成的,那他一定不会放过林绍河!
陶鸿刚走到门外,陈疯子就尖声嚎哭起来。他嘴里大喊着:“不、不要!丽丽,快、快逃啊——”
陶鸿回头看了一眼,见陈疯子哭得撕心裂肺,仿佛他心里也藏了非常痛苦的往事,或者说,他很有可能是因为这件事才疯掉的。
陶鸿深吸一口气,大步往林绍河家里跑。他一脚踢开门便冲进屋里。
这会林海鸥还没回家,不知道躲在哪里哭。
这对他来说再好不过。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情绪太过激动,对林海鸥说了很过分的话。无论林绍河以前做了怎样罪恶的事情,这分罪恶也不该延续到林海鸥身上。
他想好了,等他把这件事问清楚,如若他们两家的关系没有彻底崩塌,他就找她好好道个歉。
至于现在,林海鸥不在最好。
很快的,陶鸿惊愕发现,不只林海鸥不在家,林绍河和周小萍也都不在。房子里空荡荡的,连一个人也没有。
陶鸿想起来了,最近周小萍病了,一直在县人民医院住院,而林绍河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医院陪她。
陶鸿捏紧拳,静站片刻便咬紧牙往外跑。
如果林绍河在县人民医院,他就亲自去医院找他!
从溪隐村到县城,车程超过一个半小时。当地村民要上县城,大多是步行两个小时到紫虹镇乘汽车。而陶鸿现在身无分文,连汽车车费都掏不出。
他只能靠双腿走去县城。现在是午后,他若走得慢,到县人民医院便已是凌晨。
陶鸿知道路途遥远,而且他一路上连一口水都没得喝,但他的决定没有丝毫动摇。
他刚走出村口,身后便传来女孩的大喊声。林海鸥追了过来,正远远地唤他的名字。
陶鸿回头看了她一眼,抬腿便大步往前跑。
他现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在这张照片的问题解决前,他甚至有些不敢看她。
陶鸿跑得很快,后边林海鸥追得也不慢。两人一前一后跑了超过两公里。陶鸿还能跑,林海鸥却好像虚脱了,站在原地喘气。
陶鸿放慢脚步,改为步行。他知道后面的路还很长,如果这时一直跑,后面就没力气继续走了。
他走了不过五分钟,身后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林海鸥在短暂休息之后,居然又跑动着追上来了。
陶鸿没再跑。他皱紧眉头看向林海鸥,沉声问道:“你一直跟着我干什么?”
林海鸥早已满头大汗。她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努力说道:“陶鸿,你是不是要去找我爸?”
陶鸿道:“是的。”
林海鸥道:“我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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