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庄主脸色起了愠色。但他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没有勃然动怒,而是说道:“徐相公想必是吃酒吃醉了,怎会说出这等无君无父的狂悖之言?”
黄宗羲倒是没有动气,却也表达了对老庄主的赞同:“是啊。君为臣纲,乃是三纲之一。徐相公此言恐怕有违圣人之学了。”
徐枫缓缓为三人的空杯中都满上了酒,抬头一看,老庄主眼神矍铄,面色冷峻;黄宗羲虽也望着自己,但目光不似老庄主那般的犀利。
“可是孔夫子也有云,君臣父子,乃是各尽本分。倘若君不像君,那臣也不必做愚忠之臣呀。”
徐枫这话引经据典,说得入情入理,老庄主和黄宗羲一时竟也无法反驳。其实他哪里懂什么君臣父子的纲常伦理。只是高中时上语文课,老师在讲解古文时提到的。他依着葫芦画瓢,竟也说出了一番道理。
老庄主眼睛一瞪,说道:“良禽择木而栖本是应然。倘若徐相公见我大明国事已颓,无可救药,大可另觅明君而事。只不过老朽读书中举,做了十数年大明的地方官,吃了大明十数年的俸禄,不能背叛旧主。”
徐枫微微一笑,忙安慰道:“老庄主息怒。徐某不是那个意思。倘若我真的要背叛大明,又为何不辞劳苦地千里南下呢?我们忠于大明,忠于中国,这都没有错。但我们的忠,如果只系在皇帝一人身上。那便错了。”
老庄主接口言道:“天子既受命于天,便是万民表率。何以不能忠于他?”
徐枫笑问:“老庄主刚才说您吃了大明十数年的俸禄。那在下斗胆问一句,这俸禄谁人所发?”
老庄主轻哼了一声,说:“自然是朝廷所发。”提到“朝廷”、“天子”这样的字眼时,老庄主的眼眸中会爆发出难掩的光彩来。徐枫瞧在眼里,也是由衷地敬佩。
“呵呵,老庄主虽然学识渊博,但这话可说错了。”徐枫道:“朝廷自己不生产俸禄,又如何发给您呢?您所吃的俸禄,无不是百姓的供奉。只是百姓借朝廷之手,将自己辛苦赚来的钱粮交到庄主您的手上而已。”
黄宗羲也赞同似的叹道:“尔俸尔禄,民脂民膏。”
“正是。”徐枫的手指轻轻在桌上一敲,仿佛敲在了老庄主和黄宗羲的心上。
徐枫望了望两人,接着说:“朝廷官员也是从百姓中来的。因为他们有学识有能力,百姓才推举他们出来做官。天子嘛,自然也不例外。所以,天子也好,朝廷也好,不过是万民的代理人。他们的身份便是百姓之公仆,他们要做的便是服务于万民。如果要论到一个‘忠’字,那我们要忠的也是天下万民,也该是中国悠久的礼仪文明。倘若只是忠于一家一姓的皇室,岂非本末倒置了吗?”
“徐相公!你……”老庄主忽然拍桌而起,颤颤巍巍地手指向徐枫道:“你……你说得好啊!”
老庄主一言说尽,竟然一口浓血喷出,正喷在了他面前的桌上和酒壶、酒杯上。
徐枫和黄宗羲都大吃一惊,急忙叫道:“老庄主,您怎么了?”还不待他们起身相扶,孱弱的老人就已经一头栽倒,重重地身子砸在短脚桌子上,杯盘被掀翻在地,“哗啦啦”地声响犹如暴雨击瓦。
温雨和宁采儿听到异动也急忙快步奔来。两人见了眼前的惨状,也是大为惊愕。老管家也在此时冲了过来,见了此状不禁痛哭流涕,跪地哭道:“老爷!这是怎么回事呀!”
此时的老庄主已经魂归九泉,再也听不到老管家的哭声了,更听不到徐枫的“奇谈怪论”。
老庄主膝下并无子女,老伴也是早早离世。所以老庄主的葬礼便是由老管家和一些忠诚的家丁一起操持的。老庄主的死让徐枫深深的自责。所以他自愿披麻戴孝,为老人送行。只是事发的那次深谈,除了黄宗羲和徐枫以外,再也无人知道他们所谈的内容。更无人知道老庄主的死便是由那次深谈引发的。
老庄主去世已有八天,徐枫始终闷闷不乐,就像是丢了魂儿似的。大家一起劝慰他,但好像都收效甚微。“唉,徐相公也是性情中人呀!”老管家一边叹息着一边摇头走开了。
又是一日的清晨。管家根据老庄主生前所立的遗嘱,准备将老庄主所有的田产分给平民百姓。
徐枫仍是坐在先前他们喝酒聊天的那个位子,怀里抱着姜晓妹送给他的干粮,愣愣地出神。“徐公子……”一旁的宁采儿想说些宽慰他的话,可刚一张口便有些哽咽了。
黄宗羲迎面而来,对徐枫深深一拜,说:“徐公,你我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不过徐公当日之言,对我黄某人则犹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在此多谢了。”
徐枫缓缓地抬起眼睛来,幽幽问了一句:“当日?当日我说了哪些话?”
“民贵君轻,朝廷是万民之公仆等等。”黄宗羲叹了一口气,说:“只是在下资质愚钝,一时还不能领悟。不过在下一定刻苦琢磨,假以时日一定能参透徐公的宏论。”
“哦。”徐枫点了点头,又问道:“黄先生还是要去北京做那无谓的牺牲吗?”
黄宗羲含笑摇头,道:“徐公的话令在下自惭形秽,,更让在下觉察到天地之大,而我的这点见识不过是井蛙之见。所以,在下也还要多谢徐公的救命之恩呢。”说到此处,他向着徐枫又是躬身一拜,甚为恭敬。
“公子你看。这位黄先生多崇敬你呀!”宁采儿一边流泪一边说着。
徐枫痴痴地一笑,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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