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萧纪安吃完早膳,一出门就看到了门外站着无名,一早上的好心情又被扫了个干净,他看了眼无名,冷冷的说:“我要你明日不用来了。你是耳朵不好么?”
刘弘基也从自己的屋子里,探出身子来看热闹:“你的先生,这会可不想招你来画画,你留在这里是来讨骂的么?”
无名仍杵在原地,颔首:“少统领让我请先生过去,说是统领要找先生断一些事。”
话音未落,刘弘基便停止了打趣,萧纪安也恢复了一脸正色。
总算来了。
这么多天,筹划了这么久,老狼王总算上钩了。
萧纪安掐了掐指,打开折扇,掩住嘴角的笑意:“好,我自然会去。”
无名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忽然看到萧纪安停了下来,扭头望住无名,果不其然,又是一句逐客令:“你跟来做什么?”
无名顿了顿,停了下来,道:“我想知道,先生怎么知道我带着的,妹妹送我的荷包。”
萧纪安拿扇子和他划开距离,又离他远了些,回他:“这有什么,昨日不是说过这事了么?那系在腰间的,难不成还能是柳千雪送你的荷包?”
在那头看戏的还有李弘基,显然他对这一出还没从昨天唱到了今天,还没闭幕的戏很感兴趣,慢慢的走了过来,被萧纪安瞪了一眼,才停在了离两人不远的地方。
无名沉着声,神情却十分认真:“先生对我说了谎,先生没和我妹妹说,我不举的事。妹妹同我说,她知道我还系着她送的东西,不恨她就足够了,她不会再嫁娶,但也不会再恨父亲。她会剃度出家,不再来纠缠于我。”
这里除了这站着的三人,没有别人了,这些小事,萧纪安只当日行一善,顺便打发别人走才做的,没想到如今碰到个傻子,倒要来反哺他丢出去的善,按萧纪安的逻辑来看,简直不可思议,他生性寡淡,不喜欢一来一回的报恩,这种只会让他觉得多余。
几句话下来,萧纪安的脸色已然不好,刘弘基倒是十分善意的看了看无名,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无名颔首,缓缓的道:“她说等她入了佛门,会在寺院里种下一颗梅树,每年梅花开的时候,就借着看梅树,去望一望她便可。”
“这不是你跟着我的理由。”萧纪安听不下去了,只觉得昨天一时兴起当真脑抽,转身便快步绕开了这人:“刘弘基,替我赶走他。”
无名想跟上去,倒确实被刘弘基拦了下来,刘弘基看着这个与萧纪安年纪相仿的少年,堪称温和的劝道:“你真是呆的连他都头疼了,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么?他身边的人,可都对他趋之若鹜,你不怕么?”
无名回他,耿直的有些令人发笑:“我不知,但萧先生他,不像是坏人。”
刘弘基笑了笑,心道这话也就你说的出来,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少年,只觉得这一身青衣穿在他身上说不出来的变扭,便问他:“你是薛仁杲捞回来的人,你倒是说说看,你一个捕役,怎么会被薛仁杲捞去做小馆。”
无名的回答让他啼笑皆非:“少统领捞我出来的时候,只说要我做一些体力活。我缺钱,就去了。”
刘弘基被这人逗乐了,开始给他指点迷津:“你是傻子么?还好你刚遇到的是萧纪安,只是,你觉得他像是会喜欢你这身衣服的人么?”
无名看了看自己的一身青衣,不知道是真明白了,还是假明白,点了点头:“那我这就去换。”
“等等,你是真的想跟着萧纪安混?”刘弘基看他像看儿子一般,见无名点了点头,复又问道:“既然是薛仁杲救下的你,若是薛仁杲要你害他怎么办?你妹妹的事,顶多是他一时兴起的日行一善,值得你用一辈子去报他么?”
无名没有犹豫,又点了点头:“值。我会护先生周全,大不了以死向少统领谢罪。”
刘弘基被他整郁闷了,长叹了一口气,看着无名的眼中似有深意:“你与他,真是两个极端。”
这两个人,心思缜密如萧纪安,只同瀚海阑干中的海市蜃楼,向上俯瞰,就能叫人望而却步,性子寡淡如他,偏偏又那么巧日行一善,遇到了眼前这个如同白纸一般单纯的人。捕役,犯了事,被救了之后还如此不谙世事,愣着头皮就要来报恩。
这样的固执醇厚的人,怎么都不像是能和萧纪安扯上关系的人。
无名也看了看刘弘基,道:“刘将军说的话,我不明白。”
少年的一片赤忱,倒是让刘弘基心里有了底,无名的身手不错,虽然看上去反应迟钝,但以他这个性子,加上身侧又再无牵挂,放在萧纪安的身边,说不定会走的更远些。
“不明白也无妨。”刘弘基招他过来,了然的笑了笑,道:“你若是真的想报他的恩,就按我说的来。跟着他,不能跟的他太紧,你若是跟他跟的太紧,但凡有点瓜葛,以他那嫌麻烦的性子,就会想办法弄走你。你得做他的暗卫,才能护他走的更远些,明白了么?”
无名颔首,重重的点头:“明白了,谢过刘将军。”
士为知己者死,但这句话放到无名身上,显然是不合时宜的,他承的恩,只是萧纪安千百种算计中,为数不多的善,就好比许人妄念的佛,不一定听到到众人的祈愿。但不论旁人怎么看,这一点善意,已然化作了无名的信仰,变做沉在他心中的基石,引着他走向前方的人。
刘弘基看了眼无名远去的背影,便回了屋,屋门掩得实在,隔断了外面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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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果真换了一身普通侍卫的装束,在萧纪安不近不远的地方跟着,最后几步一跃,便跳到了一颗树上,从高处俯瞰下去。他看到萧纪安走入了薛举的营帐中,薛举的营帐外,已经乌压压的聚了一群人,这些人萧纪安可能认不出,但无名都能认得出来,那是内史令翟长孙,部将梁胡朗,薛仁越的妹夫钟俱仇,以及后来归顺的贼寇宗罗睺,平日里这些人不会聚在一起,文臣归文臣,将士归将士,彼此甚少来往。
今天确不知这么了,都聚到了一起,即使是无名这般后知后觉的人,也感觉到了事态的不对,这个事态不对倒不是指萧纪安,而是指陇西的西秦霸王薛举。这样说来,薛举已经有多日因身体有恙,把营中大小事务交由薛仁杲打理了。
无名窥见这一行人也随着萧纪安进了营帐,便候着时间,静静的等了起来。
萧纪安此番进去的感觉,确实同外面等着的无名一样,他隐约觉得这次后面聚着的来人,不单纯像是来探望老狼王的,但这些人神色确实有那么些真心实意的忧虑。从衣着当中,萧纪安可以大致辨别的出他们分别是做什么的,文臣一副悲春伤秋的脸,武将则是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
萧纪安看了一眼这些人,只觉得太吵。
而帐营内,薛仁杲候在薛举的身侧,那西秦的老狼王,并未软卧在床榻之上,而是稳稳的持着剑立在了当中,营中无风,但众人迎着薛举的目光,却无端的生出战栗,方才一同市井一般吵闹的声音,一下子鸦雀无声。
然而薛举只是站在那里,手中的剑都未曾移动过半寸。
西秦的老狼王容貌瑰伟,一点都不似病弱膏肓的人,那是在沙场千军万马之中磨砺出来的通身威严,已经锤进了骨子里,透着气息就能感受到其骇人的震慑。这一下,萧纪安都忍不住掐起了指,断疾的爻卦,只在头一回见李世民的时候用过,至此再无用武之地,只是他这个细小的动作,被老狼王一下就注视到了。
那具有攻击性的视线扫过萧纪安,让他一下子顿住了指间的掐算。
这和被薛仁杲抓去正面打斗是截然不同的感觉,和小狼崽子的抓挠相比,真正狼王,只需一个眼神的注视,就能让萧纪安觉得自己如同被按在地上的猎物一样胆寒。
这是让活了两辈子的萧纪安,头一次感到有想逃跑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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