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来人传了话说又有几位病人送过来急需诊治，叫重曦赶快过去瞧瞧。
重曦看了看刘闻老先生的背影，她虽然不知道当年疫病的情况，不知道当年的试药者经历了怎样的过程，但她从他的背影看出，从他谨慎写了一张又一张的药方读出，他不想再有病人因为试药做出牺牲而提前结束了性命。
重曦一夜未眠。
她看着反复修改的药方，看着保守治疗依旧不见起色的大部分病人，却怎么也睡不着。
夜深人静之时她只身走出了浮言药阁，一个人走在寂寥无人的街巷，也只有到了夜晚，这里抓挠人心的喧嚣与忙乱才会沉静下来，让忙了一整日的重曦得以片刻的独处，让她好好静下心来思虑这里不同寻常的官僚恩怨。
这次疫情未能及时诊疗处置的根源，在于城守官员收受邻国巨额金银，大义之前而置百姓于不顾。宿城隶属大熙严州境内，严州营守将虽然派遣兵将沿路抓捕，可那些极恶之人一旦逃匿进入大辰境内，寻常大熙兵将反而不能够明目张胆的大肆追捕。
百姓受苦却只能任由恶人逍遥法外，重曦怎么也气不过，转过街角却听到了远处隐约传来的叫嚷声，她摸索了一下有些冷的胳膊，决定前去一探究竟，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胆子。
走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最先映入重曦双眸之中的是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剑，她看到的是一个黑衣披风护腕加身的男子，正执剑指着一位瘫倒在地虚弱不堪的粗布女子。
重曦不禁吸了一口凉气，看着那柄长剑就这样无情地刺入那个柔软脆弱的身体，刹那间血溅四方，罪恶漫天。
微亮灯火之中，恍惚隔世之间。
这张脸，这把剑，她曾经见过。
那一天，这个人，救了她的命。
重曦怔怔地望着他，她宁愿今夜不曾出来，不曾见到这一面，不曾见到被她奉为救命恩人的他，在她的面前毫无愧疚与心软的杀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究竟是谁？她为何就该死于你手？我是栾城的医者，她染了病症，昨日还是我的病人，你今晚就杀了她，难道不该解释一下吗？”
“此人夫主犯诛九族死罪，该死。”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不是她要的答案。
那日文城一别，这便是他亲自对她说出口的第一句话。
重曦蹲下身，用手贴了贴那位夫人的喉脉，温热体温的消散昭示着一个鲜活生命的终结，刽子手就心安理得地站在她的面前，她冷哼道：“原来......原来你是官家人。”这便是她苦心寻找的救命恩人，怪不得凌靖尘明明拿走了她的剑穗却从不对她吐露一言，原来，她寻找的人一直都在她的身边，只不过，他对于所有人来说，一贯是个危险的人。
凌靖寒的从怀中拿出一块棉布，当着重曦的面仔细擦拭着他的剑，风轻云淡地说道：“栾城涉事官员共四人，他们逃匿之时未曾带走的亲眷，那些女子若还有一丝大义在心，便应该提供夫主踪迹，可唯有此人到死都不说一句话，自是无用至极。”
“官眷无罪，有罪的是她夫主，有错的是你们这些官家人，她不该因你们而丧命。”重曦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声音竟然也可以如此冰冷，脱口而出的时候，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凌靖寒的剑从未放下，剑尖闪着寒光刺痛着重曦的双眼，他说道：“官眷不是普通百姓，她们是罪臣的女眷，罪臣之罪，便是这场疫病的开始。”
“你现在觉得因为罪臣，栾城百姓死了许多人？”重曦顿了顿有些哽咽地说道：“那你又知道，大熙大辰南疆联合掩天下人耳目，我程国死了多少人吗？在一个国破家亡之人的面前，你居然跟我谈罪恶，这一切究竟是谁的罪恶！”重曦咬了咬牙，许久再次抬起了头，眼睛里却已是盈满湿润，带着倔强，带着不甘，带着眼中从未有过的恨意看着凌靖寒。
他还是那样的冰冷孤傲，他的清俊容貌与初见之时相比，看上去并无半分区别。
“我至今所学，皆是如何救死扶伤，至于你们这些成日杀伐之人为何眼不见流血看不到死亡，我怕是此生都想不通......我曾经执着地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她苦笑着，这就是她在大熙苦寻的人，她曾经认定他有的是一颗炙热的心，原来曾经努力记下的容颜，如今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凌靖寒一言不语，放下了剑。
他遇见她的时候，还不曾杀过人。
他的手也像她的手一样干净，不曾染过鲜血。
他的心也曾像她的心一样纯净，不曾算计过生死。
分别之后，他们以不同的方式擦肩而过许多次，隔着灌木长亭的泉栖山围猎、隔着白绢密室的宣王府大丧，以及许许多多次浑然不知的相遇，只是每一次，都是有缘无分。
他最后一句与她有关的话，便是那天冒着欺君之罪，对陛下亲口说出那句：
世上已无程国重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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